坊间有传言：“有福之人五月生，没福之人五月死。”
星罗镇黄家员外黄彦老爷的独子可谓是个有福之人，恰巧生在阴历五月初三，黄家小少爷生下的那一天，镇里可都议论开了。但大多说的都是什么黄彦老员外老年得子乃是本世积德所致，善人有善报，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之类听着便让人觉得恭维无比的话。但话虽如此，黄彦老员外的善倒也不是无中生有，黄大善人的美名在十里八乡也是传得响当当的，说是积累功德得了贵子的话听着虽有些无理，但细细一想，这样的美谈安在这位黄大善人身上，也未尝不可。
但虽然都在五月出生，可镇尾的那座竹棚屋中的主人便没有这么幸运了。她的孩子恰好在黄家小少爷出生两日后降生，虽只隔着两日，气运却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座小小的村镇之中，一直信奉着一个名为月忌日的旧习，月忌日，顾名思义便是一月当中最应该忌讳的那几个日子，每月的初五，十四，二十三，而那竹棚屋女主人的儿子便这样不幸地占了其中的一个日子。
星罗镇近几年已经几乎不会出现在月忌日出生的孩子，产妇们一般会提早算好临盆的日子，想尽一切办法去避免让自己的孩子生来便被冠有一个晦气的名号，往大了说，不让自己的家门蒙羞。可那竹棚屋的女主人是个哑巴，丈夫又是个外乡人，不清楚当地的风俗，这样一来，他们连同那刚出生的孩子，一时沦为了众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加之生辰与那黄家小少爷相近，如此一来，众人便更是会将两家孩子放在一起比较。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好比较的，一个是赫赫黄府黄大善人捧在手心的贵子，一个是竹棚屋下哑女主人艰辛诞下的穷酸小鬼，哪里是能放在一起比较的呢?世人往往喜欢笑话，可有时候，笑话往往是由自己产生的，可惜世人不知，只把旁人的生活看作一场戏，浑然忘了，自己也是这场戏中的一个戏子。
黄家小少爷生得祥瑞，其父黄彦为其取名为幸，其母戚氏生下黄幸之后便一直染病在身，在其两岁那年，其母离世，临终前，为其取字瑞生。
而哑女之子虽生得不当时，其父仍用了一个瑞字，为其取名为宋祈瑞，这一下，镇中之人可又抓住了话柄，开始取笑起这棚屋小鬼不自量力，也想沾黄家小少爷的光，明明生得如此晦气，却偏偏还用了一个瑞字。
可就在众人渐渐对这个话题感到厌倦之时，竹棚屋一家又“不负众望”地引起了镇中百姓的注意，在宋祈瑞三岁那年，异乡人抛弃了哑巴妻子和晦气儿子，独自离去了。
“晦气！晦气！”他们明明满嘴的嫌弃，可却仍是不知疲倦地评论着，也是，对于这座小小的村镇而言，日复一日过着寡淡的生活，任何事物都以极其平凡的样子存在着，闲居的居民们除了完成每日的农活之外，还会不知不觉地打探着镇中任何有讲头的话题，似乎任何一点小小的波澜都能掀翻这些居民心里的大船。
自从那个健壮的外乡人离开之后，镇里的居民们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原本碍着那个高大外乡人的面子，再不满也还只是在身后偷偷议论，可当他再没有了任何人的庇护，指责他的手指头便可以戳在他的鼻尖上，甚至连表达恶心用的唾沫也可以飞到他的脸上！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啊！
黄幸真的很幸运，黄家祖上是大儒，其父黄彦又曾在朝为官十三年，其母戚氏出身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黄家的显赫，自是不必多言，身为黄家独子的黄幸更是人人宠爱，没有人敢对他有半分的怠慢，在这小镇之中，黄幸便如同一位太子爷，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若真的从中要挑出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便是其母戚氏的早早离世，不过黄彦原本就有两房妻室，正妻戚氏和侧室柳氏，民间一直传闻黄家老爷两房妻室相处和睦，甚至将其也纳为这位黄大善人的一桩美谈。原以为在戚氏过世之后，黄彦会将柳氏扶上正位，可没想到黄大善人不仅心善，还是一个极为忠实的男子，戚氏过世多年，黄家主母的位置便一直空悬，等到最后，柳氏也不相信自己能坐上主母的位置了。
没有复杂的家庭关系，可也没有多余的关怀和温暖，宋祈瑞就这样偷偷地和自己的哑巴母亲生活在这小镇里，他早已习惯镇中居民对他不能再差的态度，虽然一开始也会有不解，也会有恐惧，可他每天所遭受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自己卑贱又晦气的出身，每一天，都会有来人提醒他自己到底有多么可笑，他渐渐习惯了，一个冰冷而又漆黑的环境让这个孩子过早地长大了，像他这样的人，最适合拿来欺负了，他时常安慰着自己。可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抱怨，为何自己的母亲偏偏要选择那样的一个日子将自己生下，让自己活得那么疲惫，那么不堪，他早已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意思了，一个字孩童时起便从未遭受过他人善待的人，你站在他旁边尽力向他解释着孩子是什么，他都不会信的，因为他一出生，便见证了这个世界肮脏的一面，往后的美好，多半会被当作是假象。
哑巴母亲是宋祈瑞唯一的依靠，她白天出去干活，有时候会开心地钻进竹棚，开心地将手中的一捧野果塞进他怀里，连脸上总被茅草撕开的伤口也来不及处理，有时她也会沮丧地爬进来，偷偷捂住脸，躲在角落里哭，因抽泣而耸动的肩头在夜里并不显得突兀，相反的，她时常与那夜色融为一体，和谐得让人有些心寒。时常的哭泣让她的白发越来越多，眼睛越来越坏，她有时候会在早上起不来身，原本多么能干的一个人，在遭受了无数的嘲讽和打击之后，也开始慢慢变得崩溃起来，她学会了崩溃，让那些一步一步将她推向深渊的人心满意足，那些躲在唾沫之后的刽子手，假扮着先知，在市井村头预知着别人的结局，底下的看官则习惯了拍手叫好，津津有味地在心里拿旁人的一生下着赌注。
而那个外乡人，残存在宋祈瑞可怜又可笑的回忆中，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虽然他答应过会再回星罗镇，可宋祈瑞知道，这八成只是他彻底摆脱这对累赘母子的借口，毕竟，这里又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回来呢，似乎再找不出什么理由值得留住他，宋祈瑞眼巴巴的看着他消失在林间的小路上，他走得极快，连头也不曾回过。可自从他离开之后，一直困扰着宋祈瑞的一个梦也随着他离开了，在梦里，他满眼都是烈火，满耳都是可怕的轰隆声，他甚至觉得梦里的那个人才好像是真实的自己，哪怕他还只是个孩子，可这种想法却越来越强烈，难道就是因为他出生在月忌日，所以连夜晚的梦都如此荒诞，如此可怕吗？可这个梦是随着那个外乡人一起消失的，来得奇怪，去得也不露痕迹。
竹棚屋搭在一块空旷的茅草地上，背后的小丘上是一片松林，清风一过，茅草窸窸窣窣地相互摩擦着，松林里的松针也发出呼呼的哼鸣声，竹棚屋与茅草融为了一体，化在这片空地上。村里的孩子都不敢在这里玩耍，听多了家中长辈的告诫，知道哪怕不小心踏入了这个地方，也要往地上啐一口才能驱邪，宋祈瑞见多了这种场景，每次看到他们往竹棚屋的方向吐口水时，他只觉得好笑了，再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而哑女则会每次都捂住他的眼睛，不想他看见人世的肮脏，人心的悲凉，可他虽小小年纪，又看不出人的喜恶之心呢？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