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天色如洗的清晨。
有人佩剑携酒,悄然入山。
正逢春日,戴天山的桃花开了满山,轻粉如迎,深碧如晤。
提着酒的年轻人一路走一路看,足下山林渐深,他耳边忽闻簌簸之声,转头去时, 撞见一头野鹿鸟亮的眼。野鹿似是久未见生人,一时愣住了,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想这用两条 腿走路的怪物是什么。年轻人忍不住笑起来,扣起手指在唇边打了个呼哨,那鹿猛 然惊醒,撒开四蹄往林中逃去了。
年轻人不禁笑得更开心,甚至追着那鹿跟了一阵才停步--他这一追,便人 更深,高大的树木遮天盖地,似是将尘世间的杂音都隔绝在外,一片空静清明。他又玩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今日入山所为何事,匆匆地往山中去了。但还是没来得及。
道观大门紧锁,住在里面的道士又不知所终了。年轻人瞪了那门好久,才长叹一口气,擦开衣摆在松下席地而坐,耐畅淋漓地 将自己带来的秋露白喝了个干净。乘兴而来,兴尽而眼。他趁着酒意,在树下昏沉地睡去了,这一觉睡得十分舒服, 酮来月色已落了满身。年轻人在松下看自己的影子,忽地足尖一点,腾空而起,折了枝头最高的那枝 青松,以松为笔,以泥为纸。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虎,漠午不闻钟。
野什分青露,飞泉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写完这一首五律,年轻人哈哈大笑,随手将松枝掷人泥中,拎着空了的酒坛, 踏月而去了。那一年李白十八岁,隐居在戴天山大明寺读书。正值年少的他意气风发,性爱 自然,结交了不少方外尘中的好友,这戴天山观中的道士,便是其中之一。
但这世上,无人永是少年。唐开元十三年,李白兴发“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之语,仗剑去国,离蜀远游。他的目的地是天月如镜,山水清明的金陵。
这一路走来其实并不顺利。在烟花软语的扬州,也许是因为水土不服,李白大 病一场,直至深冬才继续踏上旅途。他来到金陵城,独登西楼,远见高天明月,胸 中豪气激荡,忽忆古人。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 白露垂珠消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谢玄晖,就是谢眺,那个写了“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小谢。天生才能的李白眼高于顶,但却一直对谢眺情有独钟,这不是他第一次在他的诗里提到谢胀, 也不是最后一次。很久很久之后,他在宣州谢眺楼会友,写下了那篇名传干古的《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诗里也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像这样与谢眺相关的诗还有很多很多,也难怪几百年后,还有人写诗赞叹,说他“白经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若是谢眺有知,这两位天生灵秀之人,也是一段隔世 佳话了。
离开金陵之后,李白周游各地,北至广漠,南穷苍梧,这期间他的脚步未停, 笔也没停,脍炙人口的《长干行》便作于此时。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那是李白一生最为无优无虑,纵情任性的岁月。但命运之手永不停歇地推动着时光的指针。唐开元十八年,李白三十岁,欲入 朝为官,却四处碰壁。那些锦绣辞章金声玉笔为他带来了天下盛名,却不能让他在 碌碌扰扰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此时仗剑行游的少年已老,他穷困潦倒,顿于长安 那之后,他又起落数年,亦曾回山间隐居,也有献诗自荐,但总是所愿难偿。
直到唐天宝元年,他的人生才迎来转机。
由于玉真公主和宰相贺知章接连推荐,玄宗终于细读了李白的诗。他倾慕这天上谪仙的才学,召李白进宫,“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并令其供奉翰林,陪侍御前。
唐玄宗很看重他。准确地说,是看重他的才学,不是那种经天纬地、治国论民的大才,而是把他当作一只鹦鹉，或是一只黄鹂,命他写诗作乐。
那首《测平调》便作于此时。
云想农震花想容,春风棉栏念华浓。
若非群五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而亚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盖传新妆.
但有大才之人,谁甘心被人卷于掌中,调戏玩弄?
十数年磋磨,非但没有磨平仗剑少年的棱角,反而令他更张扬肆意。李白眼见 着皇帝只把他当作写诗颂德的玩物,原本的心气也渐渐转了调子。他日日与人饮酒, 长安酒楼的花旗上处处有他的黑痕,酒至酬时,帝诏亦不往,有一次,他醉中为玄 宗起草诏书,洋洋洒洒满纸云烟。文尽落笔,他竟乘兴招呼玄宗的近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超然的高力士为他脱靴。
高力士笑着照做了……而没过多久,李白因其狂言诞行,被胜起,动,玄家風爱其才,却也不愿多生变乱, 遂赐金放还。这两件事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
李白不知道,他只要尽兴就好。也是在这次赐金放还之后,李白错识了那位未来与他并称的友。东都洛阳,牡丹花开,艳名可动天下。便是在此处,他遇见了杜甫。两人一见如故,数次相邀同游,但天下宴席,终有尽时。那年深秋,杜南西去长安, 李白再游江东,分手之刻,李白是这样写的: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河水，海色明祖徕。
飞莲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这不是他们写给彼此的最后一首诗,但这是这对挚友的最后一次见面。
唐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携家人自梁园经洛阳西上华山;唐天宝 十五年,他听闻家国沦陷,胸中豪情又起,自华山南下宣城。
但此时,他已经五十六岁,不再是当年仗剑去国,持酒遨游的少年了。
他自己似是也有所感,在那时所作的《扶风豪士歌》中这样写道:
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
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思知是谁?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
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
好在这一次,他一片赤心未付沟渠,永王李琳赏识他的才学,奉他为座上宾。
但李琳才高气傲,行止不遇,乃至率军东巡时,以自己是奉父皇唐玄宗之命的理由, 拒绝了李事让其回蜀地的要求。彼时唐肃宗李亭惧其声势,顺水推舟派兵镇压,李 于乱军之中被杀。
作为他幕僚的李白,也被连坐下狱。
指尖笔下搅动风云、御奔遨游的谪仙落入人世,饱尝世态冷暖,气愤世俗,感 怀旧恩,诗中亦有壮烈愤慨之气。
他为自己不甘，为丧命的永王李磷不平。
自来白沙上，鼓嗓丹阳岸。
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
后来,他的妻子宗夫人四处为他奔走,又有赏识他才学的宋若思,崔换对他大力营救,李白终于离开了那个“狱户春而不草”的大狱,以随从永王的罪名,被判流放夜郎。他一路西去,又途经他年少时去过的洞庭,遇见与他同被贬谪的朋友昂, 一时有感而发：
瑶草寒不死,移植沧江滨。
东风酒雨露,会入天地春。
予若洞庭叶，随波送逐臣。
思归未可得,书此谢情人。
天地浩浩,山水渺渺,同路之人,于此一会,转日天明便要分别。
乱世之中,天潢贵胄尚且朝不保夕,又何况是他们这种微芥之人?
他继续往西而去,离山法水,也离他年少时的那些梦愈行愈远。也许是苍天有感, 不忍折磨诗仙,就在李白抵达白帝城之时,唐肃宗因关中大旱,故大赦天下,流刑 以下的罪囚皆被赦免,李白亦在其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装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一日千里的《早发白帝城》,正是他那时欣喜若狂心境的写照。
但他真的老了。
即便人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对他来说,也不过是道途中信手而来、随笔掷 去的辞章。在六十岁那年,他终于又过上了年少在戴天山读书时所向往的生活,坡 雾入山,乘月而行,遨游于天水之间,或歌星辰,或鹏幽人。
六十二岁那年,他回到当涂养病。
时途盛夏,他与友人在姑软亭聚会,虽已年老病弱,但胸中才情不减,浩浩店 洒一篇《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贤宴姑孰享序》仍震惊四座。
大贤处之,若游青山、卧白云,道遥偃做,何适不可?
小才居之,窘而自拘,悄若桎梏,则清风朗月,河英岳秀,皆为弃物,安得称秀?
那是属于他的最后一个夏日。
世人传说,李白去前居于当涂。一日夜半,他兴致忽来,泛舟饮酒于江上,见 江中明月,圆满可爱,竟伸手捞月,颠簸之下,溺于江中。
在他们心里,那个俊逸动人、浪漫旷达的诗仙,即便死,也应死于冥冥群山之间, 浩浩江波之中,他可逐月而死,可摘星而逝,可乘风而去,可踏浪而归。他是这世 间最光辉灿烂的一笔,理应得归其所。
但对于李白来说,他年少离家,壮志报国,流离日久,最终所望的,也不过一 片心下安宁。
他病逝于族叔李阳冰的别院,临去之前,枕上授简,将自己平生所作的诗文, 尽数交予李阳冰。
他生命中最后一首诗,名为《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秧。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分谁为出涕？
少年之时,他豪情万干,假大n赋”自调为鹏鸟,以为凭自己的才气英气,对使“4较而天动,山摇而海倾”。后来李白留鞋长安,他杜志未赋,仍可作“大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就你论水”之语。
他一生以鹏年代白喻,临修之时,他仍是只只扶年代万里的飞鹏。
世人所见,他坠于青云,但如他所愿,那只鹏鸟的精魂,远上九天而去了。
九天之外,也许是那年温柔春夜,桃花园中花开满树,锯绣烂漫。
年轻人与众兄弟在园中饮酒,他的酒量向来极好,至半酣时,掷杯成诗。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众人见这一句,便已声声赞叹,更有狂诞之人,已击酒成歌。
年轻人淡淡一笑,挥毫落墨,那时的他或许还不知道,他往后的一生,皆可作 他此时笔端的一声即问。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浮生若梦,不如醒来归去,仍作太白星辰。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