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城郊的山林中,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又洪亮的声音,在天空的西边,夕阳正缓缓落下,它的余晖将本来洁白的云染成了金黄色,湖水染成了金黄色。金黄的湖水和金黄的云交相辉映,给灰蓝的天空增添了一抹光亮,但是,随着夕阳的离去,这抹光亮也会很快消散,整个天空也会步入黑暗之中。
“哎呀,看来今天的收成不错嘛!”老者白发苍苍,眼里尽是笑意,望着手中的猎物,脸上的笑容让他布满褶子的脸庞显得稍微年轻了一些,“今晚,那些孩子们可是有口福了——东柏,该回去了!”老者满意地将猎物放至马背上,随后一扯缰绳:“驾!”那马儿也随着老者一声令下撒开了腿,向着来时的地方奔去。
“重阳先生真是宝刀未老啊!”那个叫东柏的年轻人很快也骑着马跟了过来,马背上的猎物也不比老者的少,一头红色的长发被竹绿色的草绳束起,身后背着一根巨大的竹节,里头装着他的宝贝——酒,与竹节一样背在他身后的,是一根长长的竹杖,这两样东西与他甚有渊源,据说,是来自于他所崇敬的那个人。
“方才您吟诵的,可是东坡先生的诗句?”一提到苏东坡,东柏的眼睛里便现出了光亮,俊朗的脸庞显得愈发意气风发。毕竟,东坡肉正是出自东坡先生之手,而东柏也正是由东坡肉化灵而来。东柏陪东坡走过了半生,见证了东坡的半生起落,对他而言,东坡先生既是父亲,也是他崇敬追随的偶像。
“是啊,子瞻先生名声浩荡,连千年之后的孩童们都知晓其名,我这个老头子活了上千年,自然更应当了解——”那位叫重阳的老者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回味着那千年之前的情景,“今天和你在林中策马、捕猎,倒让我想到了当年东坡先生出任密州时的那场盛况了......”东柏看着重阳,眼中的光亮愈发明朗,他一言不发,仔仔细细地听着,但是重阳似乎是故意卖关子,停下了话头,一时间,空气陷入了沉默。
“重阳先生,重阳先生!”东柏轻轻拍了拍重阳的肩,看起来很是急切,不仅是因为他迫切想要听到这场盛况的内容,更是因为——前方出现了万丈悬崖,“当心悬崖!”东柏一边喊着,一边拼命勒紧缰绳,但那马儿似乎是着了魔,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更加卖力地向悬崖边跑去。
重阳沉吟片刻,之后蓦地大笑起来,“哈哈,我不过有感而发,若说谁最了解子瞻,除了你,整个空桑估计无人能及——我本想好好和你说道,没想到却卖弄了自己的才疏学浅啊!哈哈哈——”重阳爽朗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天边,伴随着马蹄声,构成了一部和谐的交响曲。随后,重阳猛地一睁眼,本来横跨在二人面前的悬崖倏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庄园的大门,“到了,吓着你了吧!”重阳笑意不减,似乎对方才让东柏心惊胆战的举动很是满意。
“唉,您还真是个老顽童......”东柏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倒还真被您吓得不轻,您今晚得陪我喝酒,再把密州那事好好说说,让我好好压压惊才是。”
“那好,我们一醉方休!”重阳很快应下,之后便卸下猎物往厨房走去。
夜幕很快降临,酒足饭饱后,少主和食魂们都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各自回了房,除了值夜班的德州和丁季,他们经常负责夜间的巡逻,不知道少主这么安排,是不是为了让他们顺便做了报晓的工作。
和黄昏时分相比,夜里的湖水多了一份宁静,如果说黄昏时的湖水是金碧辉煌,那夜晚的湖水便是银装素裹。偶尔吹来的微风在湖面上带起了一片波澜,带很快便恢复了安宁。
在湖畔上,停着一只小船,小船里摆着一张圆桌和两把木椅,圆桌上摆着瓜果杯盏,旁边还摆着一只瓷酒壶,和其他餐具一样,都是雪白的。靠近门口的木椅上,坐着等候来人的东柏,此时的他一身素袍,活脱脱一个文人书生模样,但是高束起的红发却暴露了他性格中的狂放。
“我说,你们年轻人都那么喜欢熬夜吗?”重阳打着哈欠走了过来,和白天时的意气风发相比,他的脸上现出了些许疲倦,想来终究是上了年纪,虽然依旧老当益壮,但有时候的确会有些力不从心。
“仅此一次嘛!明日您再好好休息即可!”东柏连忙起身,走下船只,搀着重阳回到船内,坐到了靠里头的座上,随后唤船夫摇动船桨,泛舟湖上,“这湖虽然广阔,但终究不比赤壁,只可惜今天太晚了,不然我一定要带您看看那赤壁的夜色。”
重阳笑着摆了摆手:“赤壁可以去,但夜色是看不了了,有时候,不服老还真的是不行啊!”“白天您可不是这样的啊!”东柏轻轻笑了笑,给对面的人到了一杯酒,随后也给自己添了些,他性子虽然狂了些,但该遵守的礼数可是一点都不会怠慢。
“你啊,不愧是东坡肉化灵,这一举一动还真有子瞻当年的风范。”重阳举起酒杯,将酒尽数饮下,“这酒不错,可是和白琊要的?”一听到“白琊”二字,东柏立刻慌了神,赶忙四下查看,确认那人真不在后才松了一口气,凑到重阳面前,压低音量:“这是我俩上次斗酒,白琊输给我的,他也因此郁闷了几天,可别被他听到了,不然他的剑可不留情啊!”
“我说后来院里怎么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界的路牌呢!看来你俩都醉的不轻啊!”想到二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路牌搬到空桑的场景,重阳忍俊不禁。“那我们以后少喝点便是了。”东柏双颊有些泛红,赶忙岔开话题,“东坡先生密州出猎到底是什么样的啊!快和我说说吧!”
“哎哟喂,你还惦记着这个啊!”重阳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起了往事,“那场狩猎,可真算得上是一场盛况......”重阳又眯起了眼睛,这似乎是他搜寻记忆的标志动作。
“那也是一个像今天这样的黄昏,整个密州城的百姓都涌了出来,都奔向了猎场,都想要目睹一下这位太守的英姿——”重阳缓缓地说着,东柏也仔细地听着,“那会儿,子瞻的年纪也挺大了,大概像我这样——不对,我还是比他老,毕竟,我走过了千年呢!”
“重阳先生!”
“好了,我接着说就是。”
“其实,他那首词里头说的也挺明白了‘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除了他之外,还有许多年轻的男儿参加了这次狩猎,但是面对这么多比他年轻的男儿,他也丝毫不逊色,骑起马来也是飒爽得很呢!”重阳拿起一颗荔枝剥开,随后送入口中,“最后他有没有射到虎我也忘了,但他的确没有辜负百姓们的倾城相随,也是捕获了不少好东西呢!”
片刻后,重阳睁开眼睛,看着对面已经出神的东柏,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东柏,故事讲完了。”东柏这才回过神,有些意犹未尽,半晌后才轻声应了一声:“啊?是......是吗?讲完了?”
重阳轻轻点头,之后给自己续了一杯酒,二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几杯酒下肚后,东柏微微有了些醉意,忍不住袒露真心:“重阳先生,您知道吗?您刚来空桑的时候,就觉得您和我挺投缘的,我一直在想其中的原因,今天我总算找到了当中的缘由。”
“什么缘由?”
“因为您和东坡先生,真的好像。”
重阳摇了摇头:“不敢当。”
“不,您和他真的好像,您和他一样豁达,一样坦然......除了有时候把戏太多有些吓人之外......”
重阳听着,也并不恼怒,反而笑出声来:“我这个样子,也不是一朝一夕就促成的啊!”说着,他似乎也想到了曾经的一个人,“其实呢?我觉得子瞻也挺像一个人的——就是我跟着的主,刘裕陛下,就是稼轩词中的那个住在佛狸祠的寄奴。”
东柏歪着头思索一阵,微微点头:“他们,的确也有些相似的地方。从穷困鞋贩到一代帝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这当中种种,的确需要一个强大的心。”说到此处,东柏叹了口气,微微苦笑,“只是可惜了,稼轩先生渴望上阵杀敌,却报国无门,只能以笔为刀剑,以纸为沙场,在字里行间梦回吹角连营,直到最后梦醒,含恨而终......宋朝,宋代,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重阳拍了拍东柏的肩,柔声抚慰:“朝代的更迭,总是如此,有人金戈铁马,也就有人梦回沙场,有人大展宏图,也就有人壮志难酬......子瞻也不是没有失意之时,他也会有踌躇莫展的时候,然而,他也因为有着这样豁达的心境,所以潇洒了一生。”重阳说着,又斟了一杯酒,“你陪他走过半生,这些,你比我更清楚,况且,这也是你崇敬他、追随他的缘由,不是吗?”
听到此处,东柏的脸色终于微微缓和了些:“的确,我崇敬他,也是敬他这豁达的心,我追随他,也是为了追随这坦然的心境!”
“历朝历代,不乏战乱纷飞之时,也不乏像子瞻这样的坦然之人,也不乏像稼轩那样的全心为国的人,他们各有各的活法,无论好坏,也无论对错。只是我选择了和子瞻这样的坦然的活法罢了——你亦是如此。”
重阳侧过头,透过舷窗看着天空,这时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夜色即将褪去,新的一天也即将开始。
“天快亮了啊......我们竟然都没发觉。”重阳的眸子里也闪出了光亮,正如同东柏的眸子一样。
“这桌上乱七八糟的,得赶紧收拾好才行。”东柏一边收拾着,一边看向船头,招呼着船夫,“回去了!”
“回去后可要好好睡一觉才成啊!”重阳走出船舱,伸了个懒腰,“偶尔体验一下年轻人的生活也不错嘛!要是我再年轻个几十年,估计就能和你好好说道说道了。”
“偶尔这样,也是可以的吧。”东柏收好了桌面,随后走出了船舱,“其实,除了东坡肉,东坡也做出了不少美食,等他们来到空桑,我也要和他们好好聊聊!”
“行,但你别总和他们喝酒,我可不想哪天起来再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在院里。”
“那就和您喝。”
“你少喝一点吧,我这老骨头可扛不起你——还有,别总在半夜把我叫出去。”
“您不是老当益壮吗?”
“那也得在我休息足够的时候!”
从那以后,空桑的湖中总会偶尔传出一老一少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