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越五岁那年，他七岁的姐姐从踏青的郊外捞回来一条手指粗小臂长的小黑蛇。

他姐姐一向是京中的奇女子，人家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姐姐呢，舞刀弄枪样样不落；隔壁刑部侍郎女儿思索着怎么勾搭对面丞相家公子的时候，她拒了九皇子的婚约；大家闺秀抱在怀里的毛茸茸她也不是不喜欢，但总是嫌它们小家子气，从小的梦想就是养一条龙。今天捞了一条蛇，虽然跟龙还差的远，不过也足够满足他姐这奇怪的兴趣，并且足以让京城大家闺秀尖叫一片而后连做三天噩梦了。

不过不得不说，他姐姐眼光是真的好。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蛇，黑色的鳞片似乎泛着微弱的青光，像一把年代久远的玄铁宝剑，剑锋咄咄逼人。不过这条蛇似乎没什么精神，蛇头耷拉着，没有那股凶狠劲儿，倒是觉得配不上它那一身玄铁般的鳞片了。

仔细一看，有些地方鳞片缺了，大概是跟谁打架打输了吧。

倒是想通了它为何垂头丧气了。

君越现在已经四十有五了，他姐姐去世已经过了六年了，明年四月，就七年了。

他看了一眼盘在姐姐灵位上的黑蛇，叹了口气，默默地点了一柱香，退了出去。

他姐姐这一生，像个传奇。

别人家闺秀琴棋书画的时候，她舞刀弄枪，别人家闺秀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给他留了一封信，去外面闯荡江湖去了。

他还记得那天看见那封信自己太阳穴直突突甚至抽到眼角的感觉。

关键他的丞相爹爹对于自己女儿就这么出走了非但没有吹胡子瞪眼，反倒是哈哈大笑：“不愧是我女儿！”

唯有他娘正常一点，猛地站起来问：“出去了？！有没有带着玄瞳？”

好像也算不得正常。

对了，玄瞳就是那条玄铁一样的蛇。

隔壁范侍郎家得了二少爷那年，他姐姐回来了。

出去的时候他姐姐还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回来时眼神里便多了几分锐利，沉稳又……霸气。

他已经比他姐姐高很多，但气势上矮他姐姐太多了。他姐姐抱着手，脖子上缠着没长大多少的玄瞳：“臭弟弟，弟妹呢？”

他前个月的新婚妻子从后面走过来，盈盈一拜：“弟媳见过大姐。”

他姐姐看起来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小子，好好对我弟妹！”

当晚，他的肩膀上出现一块淤青。

他恨恨咬牙，却直觉自己打不过姐姐。

在他恍然醒悟辛勤练武的时候，他姐姐在京城里开了一家镖局，里面的人个个精壮干练，凶神恶煞，别说劫道的，委托的人都不敢靠近他们。

但是镖局还是风风火火地开了起来，多年来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错，沿路还端了不少土匪窝子，饱受朝廷嘉奖。

他姐姐最出名的事，是暴打了在京横行霸道多年鱼肉民脂民膏的无赖王爷许王。

也怪许王五六十年纪了还试图占他姐姐的便宜。

可是他姐已经三十多了，已经没人要了……这是打算孤身终老吗？

没有终老。那年，一委托人找到镖局，要求他姐亲自护送或许到淮州。真巧，镖局其他镖队被叫走，只剩他姐的亲卫。

他不知道对方用什么办法让他姐答应护送，他姐回来，与他爹交谈一番，匆匆出发了。

果然，半路杀出一伙人，装备精良，组织有序，镖队虽然早有准备，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镖局的精英就这么全部折损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若不是他姐留了个心眼，在远处放了一只暗哨，被勒令不许参与战斗，必须活着回去复命，君家连她死了都不知道。

君越听说这个消息，脑子里嗡嗡的。报信的涕泗横流，说他姐姐和她的亲卫以一敌十，杀得对方只剩两人，还用阴招才险胜，说他姐姐英勇无比云云，他只觉得想笑。

人都死了，英勇当个屁。

捱到正式有消息，他娘才敢放声大哭，他爹也抚首长叹，他默默地派人去收尸，却找不到他姐姐的尸首。

或许，她还没有死？

君越妄想着。

但是君家还是立了牌位。搜查只敢偷偷的，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事是谁干的。

当扫帚粗的玄瞳出现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君丞相已经远离朝廷隐居乡下，而君越则开了私塾，平时做做学问消磨时间。私塾里的桃花将将开完，留下干枯的粉瓣，把玄瞳的鳞片磨得沙沙作响。

君越呆滞良久，想，蛇这么长寿吗？这玄瞳三十多年也不见长大了多少，但一直在慢慢成长，似乎还没有长到头。

玄瞳嘶嘶吐着信子，慢慢垂到了地上，示意君越跟着它。

君越看懂了，可不明白是怎么懂的，但脚步不停，跟了上去。

私塾在清净的山脚下，是镖局的人安排的，但是他没想到，姐姐居然就长眠在私塾一里外的树林里。

玄瞳绕上小土包前插的树枝，垂着头，君越似乎看出来了它竖瞳里面的心疼和怜惜。

君越三年来对于“姐姐还活着”这一妄想，终于破灭。

收回了姐姐的尸骨，君家上下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于是日子还是复归于平凡，只是祠堂里姐姐的牌位上，一条黑蛇一动不动地缠绕守护着，一守就是四年。

春天是他姐姐遇难的时候，也是蛇冬眠初醒的时候。

忌日那天他去点香，玄瞳不见了。

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从这一刻开始，他姐姐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

玄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