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有太阳。厚重而浓密的云层像是深色的霾,压抑地遮盖下来,却又偏偏没有一丝水汽,闷热的空气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发酵,让人透不过气来。
乔二强这几天的右眼一直在跳。他不信什么右眼跳灾的说法,但又切实地为此担忧,怕有什么应验了。
而今天的乔祖望一反常态,平时对几个孩子要么爱搭不理、要么呼来喝去的男人,今天偏偏把三丽和四美叫到跟前,嘱咐她们下午穿上家里最好的衣服。
那几件衣服不过是乔一成和乔二强小了的衣服被乔妈妈改成的,衣角也已经泛黄,不知洗了多少遍,不过没有补丁,虽破旧却干净。但即便如此,这几件衣服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穿。
乔二强偷偷问哥哥今天是什么节日,只看到乔一成轻轻摇摇头。今天本该就是一个平凡的周末,像往常一样,帮妈妈做做家务,与妹妹们玩闹。
可乔一成在母亲转身时看到了她的脸。她脸上的笑容在转身的那一刻消失了,转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填满,像是被风雨打湿的蓝铃花。
乔二强跑到院子里去看芦花,这只老母鸡陪伴他很多年了,如今又老又懒,窝在角落里不动弹。在过去很多时候,他总会跑过来,蹲在它身边,叽叽咕咕地对它说着脑子里天南海北的幻想,而他说着,它听着。
虽然芦花总是一副对他爱理不理的的样子,但一直陪着他,就像三丽四美一样天天陪伴。
一片小小的墙角,藏了多少的少年心事呢?芦花不知道。
而今天,乔二强又絮絮叨叨地和芦花说着心事。
“你说,为什么今天要穿新衣服呀?”他歪着脑袋,“那是不是她们偷偷过节日不带我和哥哥?”
芦花当然不会回答他,甚至没有分给这个奇怪的两脚兽一个眼神。
他自顾自地嘀咕,“今天是不是什么女孩子才能过的节日呀?那我要是去找小月亮,她也应该穿上新衣服了吧?”
芦花歪了歪脑袋。
正午的太阳终于破开了云层,像是撕开了层层的阴霾而重获新生。
吃完午饭,乔一成照例帮着母亲收拾好碗筷,却发现母亲脸上的愁绪更甚一层。
“姐姐,姐夫,”二姨魏淑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乔一成忙上去开门。
而二姨身后还有两位客人,一位带着半框眼镜、头发微鬈,衣着体面的夫人,和一位中山装、黑皮鞋,斯文礼貌的先生。
二姨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沈先生和沈夫人,三丽四美快喊叔叔阿姨好。”
三丽一双眼睛盯着这对夫妻滴溜溜地看,喊了一句叔叔阿姨好。四美躲在三丽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也喊了。
沈夫人笑了笑,看了一下自家丈夫。
乔祖望露出了谄媚的笑容,招呼三丽四美过来,让他们跟着叔叔阿姨到房间里聊一聊。
乔一成的脸色微变,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今天母亲的笑容不见了。乔二强还不太理解,只是暗自看,他除了姜晚月母亲还从没有看过别的体面的夫人呢。
两个孩子和沈氏夫妇一起进了房间。
而在客厅,魏淑芬向乔祖望说到,“沈夫人和沈先生是北京的博士,两个人将来也是要回京城的,是个富贵又干净的好人家。”她心想,给谁养都会比留在乔祖望这里幸福得多吧。
乔妈妈的脸色微微缓和了,她改变不了家中贫困的事实,也没办法阻止乔祖望将一个女儿送出去的决定。
一墙之隔的房间内。
“告诉阿姨,你们上几年级了?”沈夫人对两个小女孩笑了笑。
“我四年级啦,四美三年级。”三丽抢着说。
她又问了两个小孩子一些平常的问题,与丈夫对视一眼。
“阿姨,你的头发真好看。”四美看出来沈阿姨并无坏心,也大胆起来,甜甜地说。
“你的辫子也是。”沈夫人摸摸四美的头发。
“这可是我自己编的!姐姐编的都没我好看哦!”四美得意地甩甩小脑袋。
“真厉害呀。”沈夫人哄哄这个小孩子,“阿姨可会编头发了,会编好多好多漂亮的发型,你愿不愿意以后让阿姨帮你编呀?”
“愿意!”四美脆生生地说。
沈夫人向丈夫点点头。二人出来之后又和乔祖望、乔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这次魏淑芬不让一成二强去听。
乔一成只好去问三丽,“那个阿姨和你们说了什么?”
三丽眨眨眼睛,“没说什么呀,就是问问我们多大了,上几年级什么的。”
“就这些嘛?没有别的什么?”乔一成继续问道。
“然后就是看看我们呀。”三丽叽叽喳喳地说道,“看看我们的眼睛,看看我们的脸,看看我们的手,看看我们的头发……”
“行了行了,够了,我知道了。”乔一成赶紧打断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阿姨还夸了我的辫子好看呢!”四美补充道。
“就你臭美。”乔二强撇撇嘴。
乔一成的心沉了下去。他猜到那对夫妇准备收养乔四美了。不得不说,四美的确是个漂亮、伶俐、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而那对夫妇,有文化、有知识、不缺钱,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他明明应该为自己的妹妹感到开心才对。
可是……优渥的家庭、可以认真学习的环境、不被嘲讽误解的背景……这些乔一成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却被乔四美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那么无私,但现在更浓烈的情绪却是不甘和嫉妒。
他从小到大那么努力地去学习,只为了走出这个生来就伴随着他的枷锁,走出大家的鄙夷与偏见,想真正的出人头地。
而他努力的一切都能被同一个屋檐下的人轻而易举地获得。为什么呢?明明起点是一样的啊。为什么这种好运就和他无关,而落在一个成天臭美打扮自己的丫头身上呢?
起码在这一刻,他被负面情绪淹没了。而他也没有挣扎,任由这种负面情绪将自己吞没。
乔二强虽然迟钝,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意识到,是父亲想要将一个女儿送走。他并不在意被送走的是谁,因为无论谁被选走,他都会不舍、都会想念。他们几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又怎么能一朝分离呢?
他不愿意去想,也舍不得去想。他闷闷地对哥哥说,“哥,我去找小月亮玩。”
意料之外的是,乔一成并没有阻止他,而是说,“我陪你去吧。”
二人来到姜晚月的家。是宋清远开的门,他一开门发现外面是乔一成和乔二强,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稀客呀。”却发现二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他回头喊小月亮:“小晚月,你的同桌来找你玩了。”又顺手薅了一把乔二强的头,像是在揉一只狗子,接着一只胳膊就自来熟地搭上了乔一成的肩,半用力地把乔一成揽走了。
姜晚月和乔二强来到小院子里,坐在石阶上,她捏了捏乔二强闷闷不乐的侧脸,“怎么啦?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乔二强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被埋在土里一样,“好像……四美要被送走了。我舍不得她。”
姜晚月忍住地听着他说完了前因后果,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她想了想,安慰他道:“只是被领养又不是为了见不到了,再说了,现在还可以写信,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也可以一直往来的。”
“可那样以后就不能天天在一起玩了。”乔二强托着腮,像是被雨淋湿的狗狗。
这个问题把小晚月问住了。这种别离的问题也不是她能够回答的,她所能做的只有陪陪二强,让他开心起来。
“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四美不要走呢?”乔二强问道。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四美自己不想去。”姜晚月想了想回答道,“她自己想不想去呢?”
乔二强挠挠脑袋,“可是,她好像很想去。”
这下姜晚月也只能沉默了。两个人沉默这看天边的流云,云从一坨被吹得好长好长,却又被风吹断开,拉出细细的云丝,像是衣服上的线头。
乔二强突然开口道,“四美是会离开的,那你呢?你也会走嘛?”
“我当然……”她明明想说自己不会离开的。可突然说不出口,因为她很清楚自己随时都可能会回京城。她不想给二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因为承诺破灭的时候远比没有承诺更家绝望。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她自己问自己,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
乔二强更加沉默了。他从姜晚月的欲言又止中读出了什么,却不敢说,怕说出来,捅到明面上,就会碎。就像七彩斑斓的泡泡碎掉那样,炸开,没了。
“对不起。”乔二强看着姜晚月,扯了一个不算笑容的笑,“我不该问这个。”
“咳咳……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谁都没有错。冥冥之中有一根线,会牵着每个人走到他既定的轨道上,而人们没法拒绝。
那根线叫做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