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荒郊荒废的教堂。
夏尔睡了，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在经历了战争里的生死考验之后已经筋疲力竭。
恶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卧室的阴暗里，红色的双瞳发着微微的光。床上的少年毫无所觉。
大概是觉得有些好笑，塞巴斯蒂安的嘴角翘起来，并走向床边，将夏尔踢开的被角重新盖好。
接着，他付下身，在少年脸侧嗅了嗅。
夏尔睁开眼睛，身前并没有人。于是他嘟囔一句，翻身继续睡去。
而门外的恶魔逐渐隐没在黑暗里，猩红的舌尖舔过了唇角，“……真的很美味啊……”
可是，还未完全成熟的猎物不能吃。
红瞳投向军营所在的方位，片刻间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夏尔醒来。这一觉睡得很好，他打着哈欠起身穿衣。朦朦胧胧在想，为什么自己总能在这个冷冰冰的，还有着恶魔的地方睡得很好。
待穿好了鞋子，夏尔依旧不明白，于是只能作罢。
夏尔在教堂里转了一圈，但是没有见到那个教父装扮的恶魔。
也许是回地狱去了吧。夏尔这样想着。
教堂里空荡荡的，曾经的祷告室里的圣母像不知什么时候破损了，原本柔和的面孔染上裂纹和破碎的缺口，显得十分狰狞。
窗户上的七彩玻璃因为破了洞而不能完美地折射出阳光了。
零零散散，破破碎碎。
人类会把一切都践踏成现在这样，也真是有些可悲啊。
夏尔坐在祷告室的长椅上蜷缩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盯着正前方的圣母像发呆。
这些天经历的事情就好像做梦，父母的死亡，恶魔的契约，死去的同伴，被杀掉的流民……
在少年的印象里，从未经历过的战争就像巨大的怪兽，正吞天噬地，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吃下去，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原本已经麻木的夏尔这一瞬间又一次感觉到一种阴冷，对未知的未来而感到绝望。
但仔细想想，他自从和恶魔签订契约之后，似乎也没有过得那样凄惨了。至少比起逃亡的时候，那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因为他已经和恶魔站在一起了，所以也不用再感到不安。
已经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夏尔跳下长椅，向教堂后面的墓地走去。
那里埋葬了他曾经的同伴，还有陌生的可怜人。
站在破败的十字架前面，夏尔忽然感觉到迷茫，为什么被恶魔吃掉的人，会被安葬在这里？他们没有灵魂了，应该也不会再感到安息吧……
自己以后也是这样的，灵魂被恶魔抽取，留下一具冰冷的躯壳，但不论怎么安放这具躯壳，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与恶魔为伍，注定他不会再转生了。
“小少爷睡醒了？”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夏尔转过头，看见恶魔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那双红色眼睛里映照着自己，那么专注。而对方的微笑此时却让他感到一股阴冷。
在与恶魔缔结契约十多天后，夏尔忽然感觉到害怕。
假如人间对精神和肉体的压迫，那和恶魔在一起，大概是一种被永远冻结的寒冷感。
夏尔率先别过视线，“你去做了什么？”
塞巴斯蒂安用一种淡然且毫不在意的口气回答，“做一些新的食物储存，要从死神手下夺取口粮，还真是不太容易呢。”
夏尔抬起头一脸疑惑，“死神？真的有吗？”
塞巴斯蒂安抱起少年笑着回答，“当然有。”
两人回到了教堂里，塞巴斯蒂安带夏尔来到餐厅，桌上已经摆上了人类的食物。
夏尔坐在椅子上，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
偷瞧了旁边坐着的恶魔一眼，夏尔脸红了。但他还是强装镇定地拿起刀叉，慢条斯理地用餐。
“下午有什么安排吗？”午餐过后，塞巴斯蒂安这样询问夏尔。
夏尔看了恶魔一眼。
“不回军营去吗？”塞巴斯蒂安又一次问道。
夏尔垂下双眼，“你是让我去帮你寻找更多的食物吗？”
恶魔没有回话。
恶魔明明储存了很多食物了，为什么还要孜孜不倦地收集灵魂呢？而且，谁的灵魂都可以吗？
塞巴斯蒂安的手指顺着少年的脖颈抚上下巴，抬起了对方稚嫩的面孔，现在宝蓝色的眼睛里呈上了湿意。
虽然不合时宜……但是，真美。
“你，很饿吗？所以需要那么多食物……”夏尔揪住塞巴斯蒂安胸前的衣料这样问。
恶魔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就是这样的气味，如眼前的少年一样，干净，善良，但是又在背叛里挣扎着想要复仇……混合在一起，才会有这样诱人的味道。
但是还不够，如今果实还青涩得厉害。
“当然不，”恶魔露出优雅的微笑，“我可不是那样低劣的恶魔。”他随手从半空取出一块红色的储存灵魂的宝石，宝石里有着流动的光彩，以及黑色的杂质。
“作为贵族来说的话，我也是有挑食资格的吧？”塞巴斯蒂安心情很好地把红色宝石递到夏尔手中让他观察，就像是随手给了他一件不那么重要的玩具，“但普通的食物也有普通人来吃，我手下也会有那样的一群普通角色呢。”
夏尔小小的双手捧着鲜艳的红宝石，他小心翼翼，因为他心里清楚——这里面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观察了半晌，夏尔抬起头，把那块红宝石乖乖还给恶魔了。
“……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我与众不同吗？”夏尔这样问。
“那也是原因之一，”恶魔笑着，“但更重要的理由是，你和我签订了契约。”
“难道你不能和很多人同时签订契约吗？”夏尔愣愣地问。
“啊……”塞巴斯蒂安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像是恶作剧得逞了那样，“如果你是说那种帮人复仇之类的，根本不需要我亲自去签订什么契约。”
恶魔低头看了看呆愣住的少年微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毕竟我是恶魔呢。”
虽然夏尔并没有听懂，但大概就是承认了恶魔卑劣之处吧。
下午，天色有些阴暗，乌云密布的样子加上呜咽的风声，显得这一片地方更加荒凉。
塞巴斯蒂安带着夏尔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军营。
军营里很安静，比起前些天的喧闹哀嚎，此时已经听不见什么声响。
夏尔窝在塞巴斯蒂安怀里，想到这军营里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就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但他还是个孩子，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对于痛恨的人，先是把他们卖给了恶魔，现在却又产生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他出卖掉那些灵魂，和那些屠宰人类的军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等两人隐在暗处，看到坐在营帐中的军官的时候，塞巴斯蒂安低头才发现，夏尔小小的一张脸上已经爬满泪痕。
说不出是怕还是后悔，宝蓝色的眼睛全被水光浸没。
可他们现在也回不去，恶魔有些事要办。
“依照约定，我来收取回报了。”恶魔的身影笼罩在一层黑雾里，对着高高在上的军官开口。
军官似乎没有想到恶魔会来得如此快，等他回过神时，仍然被面前的黑雾吓了一跳。但随即他也想起两人的约定，只好一边回答着，一边站起来，去找他藏起来的盒子。“啊，您稍等，我马上……马上就……”
盒子很快被拿过来，打开的盖子里露出红宝石的光芒。
恶魔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取走盒子。然后悄无声息地在军官面前消失。
夏尔趴在塞巴斯蒂安肩膀上向后看那名军官，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好像，也明显衰老了许多。
“你们交易了什么？”夏尔抬头看塞巴斯蒂安。
“战争里，当然是物资的事情。”塞巴斯蒂安看了夏尔一眼，回答。
夏尔巴着塞巴斯蒂安的肩膀，直到离开军营都在想他们交易的东西。
回到教堂时，塞巴斯蒂安直接把他送回了房间，当然也留下了食物。即便夏尔今天什么贡献也没能做出。
“……你，难道之前那批食物……你动手了……”在恶魔即将离开之际，夏尔犹豫再三，才开口问。
“那种事情可没有我出手的必要，”恶魔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听到询问回过头来微笑回答，“不过那样的屠杀很少发生，我只是去做了’祷告’而已。”
恶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夏尔回到房间，迷茫地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下就算恶魔不说明白他也大概猜的出来了，就是帮军官解决了一批人，又保证了军官的地位不会因此而动摇……之类的吧。
可这样算什么啊……
他，夏尔，一个曾经贵族之子，真的和一个卑劣的恶魔为伍了。他是帮凶，帮恶魔收割了那样多可怜人的灵魂。
事到如今，夏尔的罪恶感已经大于原本遭受到的迫害了。
夏尔却不知道，那双红色双瞳的主人还在注视着他。
“可口的灵魂又染上了迷茫的味道，那么，小少爷会怎么办呢？”恶魔的食指抵在唇边的弧度上，“……毁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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