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在纽约单身公寓里的中国漂亮小姐苏妍,正在进行她第一百试镜的练习。
她掐指一算,是有一百次了。同样的,也被拒演了一百次。今早八点的试镜也算是一个里程碑一般的重要事件,苏小姐在盘算着要不要就此让男友请她好好出去吃一顿。
苏妍站在梳妆镜面前,尽量不去看通过平面镜看到反射出的简陋而窄小的公寓,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她所将要试演的角色——rosie,一个住在美丽的海边别墅,集美貌与才华一身的完美女二,但男主因喜爱灰姑娘一般的女主,她被绝情的抛弃。就是这样老套而狗血的角色。
“哦不!henry(戏里男主角的名字),你凭什么离开我,那个女人有哪一点比得上我?”苏小姐(rosie)面色狰狞,眼里泛着愤怒和泪光。她想象中的henry深沉的摇头,说:“你没有她的心。”苏小姐发出了rosie能够发出的最绝望的尖叫:“啊!”然后猛的蹲下来,将头埋进胳膊里。
真他妈的蠢,苏妍想到。要不是我现在知名度还不够,我才不来演这种庸俗的烂剧。
她常常想象自己走在奥斯卡颁奖典礼的红毯上,捧着“最佳女主角”的小金人,万众瞩目,春风得意,还会故作谦虚惊讶地说:“我从来没想过我能得到这份殊荣。感谢××导演对我的栽培,感谢我的经纪人××,感谢我的祖国,感谢CCTV……”
过度的想象只能带来与现实落差巨大的沮丧。梦醒时分,发现自己在纽约唐人街的低档公寓楼里,自己是个无名小卒,比蚂蚁还渺小。
不行不行,不能想这些事情。
每个大明星都有低谷,我只要挺过去,我会比他们更加耀眼的。
一定会的。
情绪到达了最高点了。
于是苏妍抬起头,望着那个假想的镜头露出悲极生乐的凄美微笑。嗯,这时她需要一些眼泪。要是有点眼泪就完美了。
可是这时隔壁中国的腿毛大叔开始嚎叫她的名字:“苏妍!别他妈的鬼哭狼嚎了,现在是五点!”
还有楼下的地中海大爷:“Stop making that fucking crap!(别说那些狗屁废话!)”
不想同这些没素质满口脏字的愚民讲话。她可不屑。她将来可是要得奥斯卡小金人的人,就算只有她一个人这样认为。被男友称作贫民窟的公寓,吵闹又没有素养的邻居和未脱贫的自己都是虚像,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所有不成功的试镜即便是砸死人的石头,都是她的成功之路上铺好的砖。
苏妍,也就是刚刚的满小姐,这时只有二十一岁,年轻气盛的很。
苏妍翻了个白眼,练习的心思完全被打消了。她看了一下表,时间也不早了。尽管现在只有六点,但如果她再磨蹭,一个不小心赶上了纽约的早高峰,做地铁都会把她逼疯。
好的。试镜嘛,形象绝对不能差。苏妍以最快的速度选出一条简洁又sexy的小裙子,套上长筒袜,踏上二十厘米高的高跟鞋。苏妍是标准的中国南方姑娘,身高勉强一米六,站在牛高马大的北美人旁边怎么看都是最萌身高差,刚来纽约的时候,导演不要她的最大理由就是“身高不够”,这让苏妍很伤心。
然后她花了简单的妆,整理一下天然卷的及肩黑发,对着镜子摆了一个迷人的pose确认自己360°无死角后,抓起御寒的风衣就走。
轮到满妍了,她进入一个小房间里,导演坐在那里,头都没抬,只是看着她的简历,对她挥手表示可以开始她的表演。
“henry,她哪里有我好,你凭什么抛弃我!”
苏妍继续早上的挣扎。
“停吧”导演很快的就这么说了,他仍然没有抬头。低着头皱眉不知写写画画写什么,苏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第一百次试镜,依然是失败。
几乎要走出房间门的时候,导演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着她说一样,喃喃:“没有资历,没有背景,没有学历,果然是年轻,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乱来。真傻。”苏妍假装没听到。
苏妍只能快速的下楼。她必须得快。她还是咖啡屋的女侍者。马上就要迟到了。有人问,她不是个演员吗?抱歉,这一百次失败的试镜并不能变成美元给她买面包。她狠心叫了计程车,价格实在贵得惊人,但实在没时间了,一个月的账单爆炸总比今后所有收入来源被切断来的划算,更何况这比“小数目”没什么好心疼的,首先当她成为好莱坞巨星之后这笔钱真的是不足一提,更何况要是熬过了这一段她就出人头地了呢?万一这一步刚好就成就了她的大业呢?上帝保佑,司机行行好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
但是上帝是不会眷顾这个不信基督教的异乡人的。苏妍很不明白为什么纽约的大道这么宽,还是会有比故乡更多的塞车。喇叭声和脏字不绝于耳。苏妍怀疑现在下车走到咖啡屋,很有可能比计程车一路悠哉悠哉地挪到咖啡屋快。但是又不敢下这么大的赌注,万一刚刚下车前面的路就畅通了呢?
好不容易到了她所工作的咖啡屋。她已经迟到了。她看见老板米娜桑夫人,那个更年期的老女人,正在咖啡馆门口用她那慎人的眼睛瞪着路人,像是在找谁。苏妍在祈祷那个她找的人不是自己。
但终究躲不过。她到门口,米娜桑夫人的眼神顿时聚在了她的身上,那样灼热,仿佛要把苏妍看穿。苏妍心虚的咽了口口水,踏着小碎步走上前去,不得不向夫人说早上好。
而夫人明显就没有那么好心了。
她笑了一下——那算是笑吧,然后用她那尖利的嗓音说到:“苏妍小姐,您似乎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了吧。”
还用敬语,说的好像“您”很友好善良似的。
“不好意思,我有个试镜,不巧赶上堵车,就迟到了一会儿,我一定会改正的。” 苏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皮上还是要装一下的。
“苏妍小姐我的小宝贝儿,你未免也太不现实了,轻易挥霍,不珍惜能够填肚子的工作,反而去追求那些虚幻的,所谓梦想。你问问圣母玛利亚,那都是不存在的啊,你以为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个赫本或者梦露?” 米娜桑夫人耍着薄薄的嘴皮,口气刻薄旧式,唾沫飞扬,自以为妙语连篇。苏妍尽最大的努力收紧小腹,用力到有些发抖了,控制自己千万不要笑出来,但是嘴角仍然 微微上扬到一个很皮笑肉不笑的高度,非常可怕。
以长者的身份说教了大概十分钟,终于回归
正题:“那么,小姐。既然你那么执着,不听劝告的话,我只好辞退您了。”
其实吧,苏妍心里这样想,您的语言密不透风,我根本没有征于色发于声的空隙啊,您老在哪看出我不听劝告了。
当然也确实不是很想听。
苏妍看似平静的听完这句话。她看向了那个和咖啡馆。怎么形容呢,老旧又做作,艳俗还自认非常高雅和得体,很符合米娜桑的气质。她觉得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有点小惋惜。她向夫人笑了笑。说了几句无聊的话把夫人打发进咖啡厅里。
然后从包中摸出一只油性笔,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写了几个巨大的字母。
“苏妍!你个混蛋给我回来!我的上帝啊,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圣母玛利亚在上,你会下地狱的!”
米娜桑夫人的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写着巨大的两个单词。
“FUCK YOU”
本来苏妍还想画个中指来着,可惜了。这样一定能帮助夫人招来很多年轻的顾客的。
苏妍跑出了那个街区,一边狂笑一边停下来歇口气。她完全不想理会身旁异样的眼光,她懒得在乎。今天绝对是她的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天,不会有之一。苏妍不仅又一次失去了事业成功的机会(尽管她似乎觉得这已经让她习以为常了),还失去了填饱肚子的工作(这才是最可怕的,现在她的包里剩零钱了)。而她不仅放弃了难过和眼泪,还在大街上如神经病一般狂笑。真是讽刺。忘了过多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已经十一点一刻了。她第一个想到了男友,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男友吃个午餐,让他好好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什么“一切都会好的”之类的屁话,苏妍当然知道这些老掉牙的心灵鸡汤没什么用。但是由自己喜欢的人说出来,多多少少都是甜的。
足够拉她振作起来的那种甜。
她坐地铁去到了男友的公寓。男友的父亲是加州的富豪,男友在纽约上学,他父亲就帮他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买了一套公寓。而他的家人都在加州。他一个人住在纽约。
以前她从未这个点来过男友的公寓,一般她现在都还在打工。
她没有事先联系男友,因为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他会不会感到很惊喜呢?当苏妍站在男友公寓的门前,一边掏钥匙一边想。
她后来回忆这个忧伤的一天的时候总是很庆幸,还好她打开了那扇门。不然,她不知还要逃避现实多久。
这一扇门,才是决定她的命运的关键。
苏妍开了那扇该死的豪华中式大门所看到的,却是男友和一个金发女人在沙发上赤裸着纠缠在一起。他们似乎太享受,太入迷,连苏妍进来了都没有发现。苏妍不想打扰他们,悄悄地,关上门。
那一瞬间时间定格。世界变回黑白色。
苏妍拿出手机,解锁,打开通讯录,打通了男友的电话。
“嘟……”良久。
“嘿,亲爱的,什么事?”男友终于接了电话。他的喘气的声音很重。
“你在干什么呢,气喘吁吁的。”苏妍居然能用平静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我……在健身啊,怎么(⊙_⊙?)”他说谎时,怎么可以这么娴熟。
你指的是普通健身还是床上运动?苏妍想。“哦。”
“到底怎么了宝贝?”
苏妍想装一下:“我试镜又失败了。还被米娜桑炒了鱿鱼。”
真是讽刺,都这样了,她居然还妄想着想得到安慰。
而她仿佛听见对面松了一口气的声音,然后甚至语调轻快的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哎呀,这种事情对你来说也是挺寻常的啊,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用这么拼的。你以后搬过来和我住吧,你不用老是担着这么大自尊心,更何况你那公寓又小环境又不好,跟平民窟似的,不如和我一起,就负责貌美如花就好,我养你。”
好。
“我觉得,我们该分手了。”苏妍平静的说。并且挂掉了电话。然后顺手把男友送自己的香奈儿包丢在地上。她没什么好心痛的。反正那里面只有几美分。
她迅速下楼,穿越大半个纽约,回到她那破败的公寓里。
天很冷。而暖气却好死不死的坏了。他妈的。苏妍好想哭出来,但是眼泪居然抛弃了他。
她钻进被子里。睡不着,但是就是不想出去,反正出去也无事可做。感受从指尖传来的冰凉,一直蔓延到心底,冻得已然麻木了,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意识愈来模糊,就像置身于清醒和梦境之间,飘然的感觉让她感到略微的解脱和轻松。
她有点想就这样冬眠吧,永远都不要再醒来了 。
然而肚子在这事很不争气地开始抗议。
于是不得不离开并不温暖的被窝,在冰箱里面翻了个身底朝天,什么吃的也没有。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她拿出手机。那种想找人倾诉的感觉差点掀翻了她。就是想诉诉苦,她并不奢求那个人可以拯救她现在的样子。
她点开通讯录,翻了一大圈。突然发现,来纽约挺久了,在各种无聊或有趣的party里认识了上百个“朋友”,有些让她印象深刻,有些看见他们的名字都对不上人脸了。她和这些人狂欢,喝酒,相互称兄道弟,揽着对方的胳膊说今天超开心的超high的,等等等等。
然后在酒醒之后忘掉他们,又跻身进入另一个party,跟着DJ跳舞,认识一批新的人。
她存了他们的电话,别人打过来的多,她却从来没有打给别人过。
她嚷嚷着这就是青春正真的样子,这就是真正的自由。她觉得这样挺好,不和别人建立深交,就不会受伤。这是对的,她相信了男友,于是她彻底垮了,这是事实。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但现在她遍体鳞伤,连一个倾诉的对象都找不到。
她将冰冷的脚趾所回来,蜷缩成一个球。
她希望有人能来和她说话。
有一个,但是她很久都没有接触她,或者他们了。
最开始她不屑于联系她,后来是不敢,再后来是故意当做她不存在。
而现在她居然这样轻易的打通了那个人的电话。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嘛。
她打通了那个人的电话。
“嘟……”
有多久没有听过故国的语言了?
隔了一万个永恒的时间,隔着一整个地球,苏妍终于又听见了她的声音。
“喂?请问您哪位?”
她肯定刚睡醒吧,吐字不清不像她一贯字正腔圆的样子。她有起床气的,就算用的是礼貌的词也掩盖不了她的那股怨气。
仍然有揣摩她心理的习惯。即便过了这么多年。
她……
泪如泉涌。
苏妍拖着长长的哭腔说: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