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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

溯余思

  “那含羞伏案回眸时的一璨,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心。”——宗白华

  江南小镇,烟雨濛濛,青蛙与淅淅沥沥的小雨珠比跳,荷花与羞涩温柔的浅风齐舞,点点的细雾朦胧了古道巷口里女孩的黛妆与男孩的衣襟,屋檐黑亮黑亮的,仿佛昨天刚铺的一样。

  一个男人撑着红伞,在这条苔藓重生,斑驳剥蚀的古道上走着,他走走停停,似乎是在欣赏沿途的景色。

  忽然间,男人在一个店摊旁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一触到那个银色的簪子,整个人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他颤巍巍的拿起那个银色的簪子,两眶微红,像是在悼念故人。

  正待这老书生发呆,却听见一声“客官好眼力。”一个妇人走了出来:“这是红豆簪子,是我们广东这边才有的式样。”“你,当我是外地人?”那老秀才抬起头,这才可以看清此人容貌,他麻辫梳的油亮,一双深黑而温和的眼睛,方方的脸上挂着对称的八字胡,个子高大,站得笔挺,穿着一件几乎褪成白色的蓝布长袖衫,粗布黑裤子用一条黑渍溃的布料系住,脚下随意地穿了一双凉鞋。他看上去很精神,只是两鬓之间隐隐的白发,没躲过岁月的侵袭。“我从小就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他看着远方的云与山,似有所忆。说罢又死盯着那红豆簪子。妇人正要接话,却听一声:

  “好啊好啊,好一个红豆簪子!”那老书生闭了眼,长叹一声。他死死的把那银簪子攥在手里。不多时,他也发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便轻轻地将那银簪子放下了,踉踉跄跄地移开了步子。

  “客官,刚才看您对这红豆簪子似乎有深意,为何不买呢?”

  “不买了,不买了!”他正欲走,突然间又狠劲扭过了头,张嘴便问:“你们店里卖光阴吗?如果卖的话我就买!”登时他又哈哈大笑,那妇人只待他疯病发作,把这事算在了自讨没趣上。他低着头走将了开去,浑然不觉半边袖子已然湿透。那妇人嘴里骂骂咧咧,看见了他腰间的配饰,心里惊呼一声,只当没发生过这事。

  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屋。一个面容清秀的小童生,正在借着炉火数一把红豆。炉火旁,一个面容现着风霜的老妇人正在熬粥。

  那小童生把红豆散开,将苦心挑出来的那颗红豆,来来回回地在手里把玩,然后将其紧紧的攥在手里。他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容,一起身,便拿起红伞准备出门,老妇人似有所言,可小童生也早有准备。

  “妈,我回来就背书。”他一脸乖巧的站在门口,那老妇人也是默许,说罢这话,小童生就撑着伞跑走了。

  古街巷口,青石桥头,细雨将长衫浇透,小秀才跑过了濛濛细雨与跳蛙;跑过了矮矮的草房与低飞燕;跑过了红樱桃与绿芭蕉,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跑过流光与命运。

  他轻叩门扉,一会儿,门缝里现出一个人儿。细光从门外钻起来,惹得她蹙了眉,看清来者后她便问:

  “小秀才,你来这里作甚?”

  那小童生面红耳热。忙说:“给…给你看个好东西!”他忘了自己还淋着雨,急急忙忙地想把手掌摊开。

  那小女孩看着他那股呆样,手半掩面,娇笑道:

  “呆呆的,都淋湿了,快上来!”

  待小童生进了屋檐下,两人忙凑到一起看。只见他粗糙的手心里躺着一颗玲珑的红豆。那小姑娘挑起细眉,静静的看,看清了之后,心里甚是欢喜,脸上却不作色,她嘟起了嘴,说:“什么啊,不过是寻常的红豆而已。”正要走时,小童生忙说“别急,别急,我来给你吟一首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最…”,“最什么啊?”小童生忽然发现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贴了过来,无意地在他耳边轻呵了一口气。小童生本就说不出口,这下更是神游八荒,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两人无言,灼灼的目光相接,四下安静到可以听见花籽在发芽。

  “算了算了,不跟你讲了,讲了你也不懂。”小童生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没了言语,只得拂袖离去。

  “我懂的。”她紧攥着那颗红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入秋了,阳光柔和了起来,给周遭添染了几分情意。姑娘握着那颗在门前痴痴的等,微风拂过她的面颊,恣意地撩拨她的长发。

  “这次一定能背出来!”小童生跑得飞快,到了府下,四下张望,没个人影。他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低身作揖:“柔儿,我错了,以后不敢迟到。”那妮子这才从树后出来,娇嗔道:“诺,这是给你的东西。”

  说罢,她便端了那碗红豆粥,刚才还蹙着眉,现在却羞涩万分,这就算是呆子也知道心意了。“你尝一口。”柔儿挽了袖,喂了他一口,滚烫的温柔烙印在了童生心头。

  “惊晓漏,护春眠。格外娇慵只自怜。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古板的老私塾在上面讲四书五经,小童生却把这首诗默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就可以现出她的容颜。

  单秋里月亮默了弦。女孩起了一副刺绣,心却在天边。那少女很美,五官细描,脸蛋明净滋润,身材窈窕,纤纤的玉手纷飞,绣出一棵繁茂的青树。她望向远方,郁郁寡欢,似在想那有情郎。枫叶飒飒,这份情何处是归乡!

  初冬里寒鸦噤了声。有一个清秀的少年,眉宇间尽是星辰。他反复念着那一本书,似乎早已胸有成竹,鼻子不知不觉间早就被冷风吹得通红,阿娘喊他进去,他却道:“书不念成,怎能进屋?”阿娘便也不回话,只尽心地把炉火烧旺。他想着那瘦削人儿,念书的声音大了起来。

  白驹过隙,又是一年雪化春来,那美艳的少女再次推门,却不见当年人。

  光阴荏苒,那少年撑着红伞走过,定定地望着那紧闭的门扉。同行的师兄摇了摇头,道了一句:“一身清贫,怎敢入繁华?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少年神魂回游,忙问师兄说了什么,师兄却笑答他什么都没讲,嘱咐他要打点好赴考的行装。

  等呀等却等不来,故人如旧,红豆熟了,你还在想我吗?回忆像流水潺潺,却不知道该流向何方。我一见鸟儿成双成对树上鸣,顿觉四下无人草萋萋。

  古街熙攘,叫卖婉转。那女子早已长成俏佳人。背后有一老妇撑伞,她在雨中罗扇微微掩面,五官与这山景烟云融为一体。众人皆叹:画中人却到这世间来走一遭!她眼中流盼含情,遍寻那日思夜想的书生。

  “眼睛的主要功能是顾盼和失眠。”

  不远处有一位秀才撑着红伞,怀里揣了两本古籍,匆匆的向前走,眉目含情的她,登时就红了眼眶。

  满腹心事,两厢无言,人潮中擦肩。淅淅沥沥的雨也隔不开他们彼此对望的情。秀才红着脸,女子立在雨中呆呆的望。也许一直这样下去,便是永远。

  可惜好景不长。

  “真是一桩大喜事啊,门当户对啊!”“是啊,是啊,孩子们都长大了,最乖最美的柔儿也要嫁人了!”

  锣鼓喧天,爆竹正欢,鞭炮声一响,老妇喜洋洋的进来,少女却慌了神,一针戳破了指尖。血滴在叶子上,恰恰的正成为了缀在树枝的红豆。

  相思豆一颗,偏用血染。

  “柔儿,不要再白费心力了。”听闻这话,她的悲情又惹了出来,伏在老妇胸前大哭。

  桥上走马桥下流,新娘美得不可方物,大家方聚在一起庆贺。那小秀才却是急火攻心,从人群里退将的时候撞到了梨摊上,方知道这是定定然不可更改的宿命了,哇的一下一口浓痰,卡在胸口,登时失了神。轿子里那身着红锦绣白罗绮的新娘所思所想也全是那颗掌心的红豆,反复吟咏那首诗后笑叹,谁还在往事里逗留。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现在的她也早就记牢了,后面那两个字。

  在门的那一边秀才说知道吗?我读了诗书万卷,却只偏爱这一首。

  女孩无以应对,唯有哭声应答。

  再难斩断的情丝,也敌不过门当户对。

  还是那个烛光阴暗的小屋,少年,在秉烛夜读,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明天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他知道她嫁做人妇,但在他的心海中的那间小屋里,永远都有着一个在家里秉烛等着他的温软的姑娘,永远纯洁无暇。少年又想到那晚秋凉似水,她热烈的唇贴上来,待他回味之时,却听一句:

  “我要嫁人了。”

  我一生的春与秋,从此都覆水难收。

  青梅对竹马,门当对户对,秀才一声长叹,人生大梦一场。鞭炮声里,他撑着红伞*上了蓑船,展开了那幅她倾尽心血的刺绣,一红一蓝两只蝴蝶比翼而飞,痴痴地追着那颗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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