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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尊严之所以存在并起作用于实践,是因为他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他的悲剧也在于此,因为他将受到世道常情的反抗与阻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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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帅死了。死在看守所,死在审讯中。消息不胫而走,几乎震动了绿藤市——新帅集团群龙无首,且马帅生前紧紧攥在手里的伊河新村的旧改项目又是众多投资公司垂涎欲滴的一块肥肉。季瑶清楚地知道,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照往常来看,应该会很快盖棺定论——尸检结果也显示一切救治是正确及时的。而马帅死在督导组进驻的第四天,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衅。
绿藤大学的操场上。
校办领导絮絮叨叨的话季瑶已经不大能听清了,她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新修的草皮上正有两支队伍带着球到那边半场,年轻小伙子们脚法很好。
校办领导又话锋一转说到了即将举行的校体育节——一直以来长藤资本都是学校合作的企业。
一片虚假的繁荣。
季瑶不由得联想到了两年前,叶氏集团正处于叶氏的余辉下。没有了专业的技术背景,又无法在企业危急时刻稳固资金链,再加上高层离心…似乎所有的结果都成了必然。
看似顺其自然又让人惋惜的事情唯一的破绽就出在胡志山发给季瑶的那条没头没尾的消息。也正是那条消息,让季瑶更加肯定,长藤并不干净。
于高明远而言、于长藤资本而言,一切的基础是利益至上。无论是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达到他的目的。如今长藤资本的所有产业均洗白,过去所有的一切都要被抹去,好让白手套牢牢的戴在这只沾满鲜血的、罪恶的手上。
马帅身上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往事,而这件事必定与高明远关系匪浅。这些事季瑶无从得知,她正式参与业务的时间很短,也不过两年多,这两年里她最多是替高明远应酬,偶尔斡旋在政要之间,为企业谋取最大的利益。
这些天季瑶已经在高明远的授意下着手准备接盘伊河新村项目,整个长藤资本对于伊河新村都胜券在握。下一步就是要对新帅集团施压,提出合作发展。齐欢正驱车载着季瑶往市委去列席会议——一场没有经过办公会议研究通过就由主管城建与农业的副市长武双岭召开的洽谈会。季瑶应该是作为一个谈项目的吉祥物出现的,以彰显长藤资本对伊河新村这个大项目的重视程度。
季瑶不是第一次见李成阳了。不论是不久前的青年企业家论坛,还是一些不大不小的商业活动,季瑶和李成阳都见过几面。季瑶一直对李成阳这个人十分好奇,十几年前的警界、如今的商界,李成阳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近几年才空降回国的季瑶对他了解有限,但单凭新帅集团的走势来看,李成阳有绝对能力,并且不会轻易松口将伊河新村项目拱手让人。可如今马帅去世,新帅内忧尚在,此时稍加施压,伊河新村的项目就会流入长藤的口袋。
会议结束时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钟,她就坐在李成阳身边。与上次见面相隔不过短短一个月,季瑶已经能很明显地感觉出李成阳身上被无限放大的无措,这是任凭怎样的艰难她都无法从以前的李成阳身上察觉到的。
一切都朝着高明远所期望的结局进行着。季瑶不由得冒起一丝冷汗。似乎正式印证了那句老话,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只不过那个人不是造物主,说是高明远才更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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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路口。所有的车挤在一起,早上七点多钟,大多是送小孩上学的,季瑶旁边还挤着几个骑着自行车的高中小孩。
“滴——滴——”
身后的汽车不耐烦得摁了喇叭。
季瑶只得和小朋友一起往前挪一挪,让那辆汽车过去,奈何季瑶驾驶电动车的技术太烂,也或许是实在没了位置,那辆个头不小的汽车还是过不去。“滴——”又一声鸣笛。
季瑶也被催得不耐烦,“师傅,这儿您就不能摁喇叭…”又一边想,现在这人都科目一白学吧?
正当她再想说几句的时候,后车的车窗伸出一颗熟悉的脑袋,“季…季瑶?”是林浩。他适应了很久才叫的习惯季瑶这两个字。
季瑶猛地回头,一时失语。
“滴——”林浩又摁了下喇叭。
“你科目一怎么学的,”见是林浩,又是再次鸣笛的林浩,季瑶不禁把腹诽的吐槽说了出来,只是没说完就被打断。
“绿灯了!”
季瑶只得讪讪骑着电动车晃晃悠悠走开。
林浩也跟着季瑶拐到了那段宽敞许多的路段。
“去哪啊?我捎你一程?”林浩和季瑶保持着一样的速度,缓慢驶在季瑶身边。
“回家。”
林浩看到季瑶车筐里放着的几袋菜,便说道:“没想到季总这么朴素,还亲自到菜市场买菜?”
“季总也得吃饭吧?”季瑶努力维持着车的平衡,“这菜看着没几根,价钱倒是一天一个样”其实季瑶买菜也就是两三天,今早她还对菜场突然降价存疑。
林浩笑笑,菜霸杨冬不久前才被他带回警局,菜场再不降价就没有道理了,“我送你吧。你的车放后面。”
季瑶瞥一眼危险的电量,便停下车上了林浩的车。
“你的那个助理呢?”林浩问,“怎么没见他送你?”
“他父母那边有事,就放他假了。”季瑶又道,“他是我在国外的同学,现在也算同事。”不知怎么,她总是喜欢和林浩多说几句这些有的没的。
“哦。”
然后就是片刻的沉默。
“你是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季瑶问。
“……没有”林浩答。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季瑶倒是觉得社恐的林浩很不正常。或许在林浩眼里,话多的她才算不正常。
“我……”林浩似乎想到什么,“你家在哪啊?”
季瑶笑了出来,又坐正在座位上摩挲着袋子里的一颗小白菜,“君悦府。搬家了,不住以前的地方。”
“哦。我知道怎么走了。”
车里散发着些淡淡的槟榔味道,林浩的车里也放着一两颗。
“你什么时候就开始吃槟榔了?”季瑶有些诧异。
“没多久,也就参加工作这几年,案子多,常熬夜。提神。”
“还是少吃吧,你现在就吃得吃到什么时候啊?”话一出口季瑶便想到,大一时劝她不要喝酒的林浩。
那时的她还是只在家庭聚会和长辈喝几杯,十几岁的年轻孩子总以做了未成年时不能做的事为谈资。她半聊天半炫耀地和林浩说她的酒量得到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夸赞,没想到林浩和她说的是:“以后别喝酒了,你现在就开始喝以后得喝到什么时候啊。”是啊,她那个时候就是潜在酒鬼了。林浩是这六年来,唯一可以将她带回大学时期的人。换言之,他也是这六年来,唯一和她过去有关的人了。
林浩对这件事应当没了什么印象,奈何季瑶天生好记性,一点琐事记下就忘不了。
史铁生说,幸福是比较出来的,没有最幸福的定义,只有残疾的自己羡慕刘易斯,而刘易斯又羡慕约翰逊,约翰逊又是“灵魂上的残疾”,都没有完美一论。当初的日子有多么不值一提,如今她便有多么怀念。
林浩应了句什么季瑶也没有细听,只是忽的一下感觉车子提了速——放在后备箱的小电动也嗑出了声。
看着林浩超过一个人又急刹下车,差点惊呼出声的季瑶才反应过来,他估计是看到犯人了。事实也是大差不差。最后季瑶还跟着林浩走了一趟警局。
那也是她第一次到刑侦支队。林浩把犯人交给同事,又撞见了从大厅出来正在下台阶的何勇。
“何队。”林浩迎上前。靠在车边的季瑶也直起了身子。
何勇难免疑惑于季瑶出现在这里,“这是…”
林浩解释:“一个朋友,正好路上碰见前两天那个盗窃案的犯人,只能一起过来了。”
“您好。”即便没有化妆、没有洗头、穿着一身运动衣,季瑶还是算得上得体地同何勇打招呼。
何勇点头致意,却不住地打量着季瑶——他总能察觉到似有似无的熟悉感。捕风捉影也好,直觉灵敏也罢,他习惯了高度警惕。
直到林浩和季瑶离开,回到办公室的何勇看到绿藤日报封面上的那则大标题——热烈祝贺我市优秀青年企业家季瑶荣登福布斯30岁以下精英榜…,这时他才心下了然,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从哪来。不过他又很快否决,与季瑶相关的蛛丝马迹或许更早。
此时已经到家得季瑶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次连互通姓名都没有的一面之缘,就可以让某些东西逐渐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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