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长安,是青丘的一只小狐狸。
我很普通,却又不普通。因为我所嫁之人,是个不平凡的人。
他是六界唯一的主,是这六界的君王。同时,我也是他的妻,唯一的天妃。
我跟着四哥长大,后来四哥娶了四嫂。四嫂嫂生得美,人也好,很疼我。所以即便在我小时候就失去了双亲,失去了三个血亲的哥哥,我也还是幸福的。
也许美好的事总是短暂的,待我长到可以嫁人的年纪,我与四哥四嫂,唯一的亲人告别,孤身一人嫁入天界。
大婚当日,我着一身大红华服。本来神仙总是喜素净的,成婚向来不用太艳的颜色,总之不该是红色。
我听上元姐姐说过有关天帝的往事,所以在我看来,不过是他想要留住曾经那段美好的回以罢了。她说,当年水神和夜神大婚,喜服是白色的。
那时,我笑了。我说,红色特喜庆,我很喜欢,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成婚嘛,总要搞些特别的气氛。
大婚当晚,他伫立在殿外。他抬头望着夜空,上面挂着一抹弯弯的月亮,他手中抱着一株昙花。我在屋内听他说话,他的声音极轻,但我从小听力就很好,所以他的话被我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他说,觅儿,今日我也成婚了。
她很像你,却又不是你。
我们这一生注定有缘无分,你给我的红线绑住了幸福,可不是我的幸福,绑住的其实是两个人的牵绊。我心里没有她,她也并不爱我。
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处,没有幸福。
然后,我看见昙花开了,很美,味道很好闻。花开的时候没有声音,伤心也是。
我成了天妃,却还是从前的性子,时常爱胡闹,会给天帝惹祸。但他从来没有怪过我,好像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人能够拨动他的情绪,他永远都是那般皓月清辉。
我偷偷溜去人间游玩,每次总要去茶楼听戏,每次下凡之前也总要叨扰上元姐姐一番,央她也听一回,尝一回人间的茶点。
可是最后,只是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归,我的门前无人问津。
天帝陛下,我的夫君,这一生都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我心肠软,看不得这样的悲剧在我眼前发生。
我喜欢站在他办案的桌前说一些人间趣事,喜欢为他添茶磨墨,喜欢当他皱眉之时为他抚平,喜欢做鲜花饼给他吃,喜欢酿桂花酒给他喝,喜欢做鬼脸逗他笑。
每天都有事做,可每天都好像无所事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起做的每件事情都只与一个人有关。
某一天从厨房拿来新鲜的鲜花饼,虽然他从来没有吃过,可我总有耐心,日日得做。在回璇玑宫的路上,听了小仙娥们两句话。
她们说,天帝当年为救水神仙上,只身散了半生修为,将那个不会回头的女子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一时间,我泪如雨下。
我下定决心要为我的夫君做点什么。
我开始去省经阁看书,白日坐在门口吹凉风,夜里挑着灯火趴在床头。我日也看夜也看,醒来总是日上三竿。
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几乎将阁里的书都翻了个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本小小的书。我翻开来看,最后一页写着:
血灵子,折半生仙寿,医死人,肉白骨,若得解,唯以命换命。
上元姐姐每日都要来我房中陪我说说话,我知道她是怕我一个人太过孤单,毕竟离了四哥,我在这天界的确举目无亲,哪怕我有一个名义上的夫君。
今日,她像往常一样来了。正好我今日又做了鲜花饼,他又没吃,我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
上元姐姐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眉头微皱。我问她怎么了,可是不好吃?
她摇头,只说,今日的鲜花饼多了一分不一样的味道。但她没告诉我是到底多了什么味道。
上元姐姐哄着我睡觉,在她走前还不忘给我掖好被角。我看她出了门才睁眼,上元仙子邝露啊,真是个温柔的姑娘,怎么天帝就看不到呢?
她没有发现我在假寐,也许发现了,但也装作没发现。
我幻出四哥留给我的护身法器,毫不犹豫捅进我的心口,鲜血直汩汩地流出来,从单薄的寝衣渗出来,沿着床边漫延。
四哥一定想不到,本是留给我保命的法器,最后却成了伤我最重的刀刃。
我一个连喝药都怕苦的人,现在为了别人居然亲手伤害我自己。可我觉得有时候疼痛也有好处,比如此时此刻我熬一熬就过去了,还能救回我的夫君。
眼前发黑,我用仅存的意识催动灵力收集心头血,贮存在一个玉瓶中。
我昏昏沉沉地跑出殿外,直奔太上老君的炼丹房。
敲门之前,我尽量用灵力压制我的异常。
太上老君开了门,给我行了礼。我说免了,有急事找他,他便匆匆将我迎了进去。
我编了个谎,这个谎编得极顺,顺到我都不用去圆。
看着太上老君凝重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信了个十成十。
他向我保证,会在明天之内赶制出回灵丹,并且让膳房悄声无息地加进天帝日常必饮之食。
当夜注定有人无眠。
第二日清早,我迷迷糊糊听见宫门外的小仙娥交头接耳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其中一个小仙娥说,不知道陛下今日怎么了,看起来竟比以往神清气爽许多,莫不是得了什么灵丹妙药?
另一个小仙娥反驳她,她说,她们陛下是历来最最勤勉为政的君王,自然颇得天道关注,现在就是天道的暗示呢。
我笑了。
不是因为小仙娥,而是我感受到了自己的鲜血融入到另外一个人体中,细细滋养着他的心头,这让我颇感开心。
又一日凡间游,我去之前还是找了上元姐姐,当然她依旧没有时间。
有时候上元姐姐不好找得很,因为天帝总是派她到处跑。反倒是天帝好找得很,不是在落星谭泡尾巴,就是在布星台抱昙花,再要么就待在璇玑宫盯红线,抚摸魇兽,自说自话。
这些全是我嫁过来之后方才知晓的。
我一个人听戏实在没趣味,但转头一想,总是要比一个人在天界发呆来得好。
璇玑宫只有我一位天妃,不用像人间皇宫那样妃嫔们勾心斗角,也不用照顾孩子什么的,但宫里只有一个人,太孤单了些。
我有夫君,又好像没有。
后来过了很多年吧,我也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只是记得,每年每日,有一个人每晚都会站在窗前说话,手中有一捧昙花。
他每次说的话还都不一样。
我记得一位青衣女子,叫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叫邝露吧。不久前,她噙着泪问我,是不是剜了心头血,救了天帝。
这时,我方才知晓自己的青丝居然全变成了白发。我极其讨厌白色,白发还长在我身上,自然更加厌恶。我拼命扯,头皮都要扯下来,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往下掉。
我方才知道心口上的一道疤痕究竟从何而来?原是为了救人么?
天帝是谁啊?
不管了不管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人总会有好报。
她问我,何苦如此?
我本不想回她,可不知为何,身体本能地说出一句话来。
我说,因为他是我夫君。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连自己都记不得了,还会记得我有一个夫君吗?
怪哉。
说完,她的眼泪喷如泉涌,止也止不住。好像曾经也有一个女子在我面前放声大哭过,那时,我还送了她一支钗子,“威胁”她,她慌乱收下,可我还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欣喜。
她带我去凡间听戏,我问她为什么?
她背过身去,她说:
曾经有一个人总是缠着她来听一回,可惜她总是没有时间。
我又问她,那现在有时间了吗?为什么不去找她,要拉我来呢?
她似在哽咽,她说,现在我有时间了,可惜她不记得我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她独自一人往前走去。直到走进人山人海,我都望不见她了,我才追上去。
台上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她给我的感觉好熟悉。
她唱,我在屋内等郎君,郎君在外等姑娘。
她唱,以身换得君长安,却不待君回首,已成黄土故人去。
等到,嗯,上元姐姐?上元姐姐问我怎么了,我才发觉,自己竟已满脸潮湿。
我不知道是台上姑娘唱得太过动听,还是故事本身就足够深情。
入夜了,天帝又站在我的殿门前。
好几天前我就发现了,可是奇怪,他为什么不进来坐坐呢?这里是他的地盘啊。
我不敢叨扰他,我知道,不是怕他责怪,是怕自己自作多情。
可我实在看不得他吹凉风,这天,我还是开了门。
这天的月亮格外亮,却不够圆。
残缺的月亮照不出圆满的人。
本想迎他进来,开口却是另外一句话。
我说,天帝陛下,你手中的昙花呢?
说完我就纳闷,为何会觉得他手中要有昙花?可我记得,他手中本该是有昙花的。
只见他身形一怔,一颗硕大的泪珠就这么落下来,似坠非坠地砸在他银色的衣袍上。
明明是他落泪,我却觉得自己的心犹如针砭刀刺般疼痛不已。仿佛那滴泪不是砸在他的身上,而是砸进了我的心里。
他没有回答我,他问了我别的话。
他问,能否唤他润玉?
沉默。
我摇头,又说:
不如唤天帝大人吧。
他又落泪了。
我不是第一次感慨,天界中人这般爱哭哭啼啼的性子了。女子便也罢了,怎么连堂堂天帝陛下也好哭呢?
那天,他宿在我房中,听了他一个伤心的故事。
他说,从前他还是天帝长子,夜神殿下的时候,有一个明媚无邪的女子闯进他的生活,温暖了他整个世界。他爱上了那个女子,可是最后,她离开了。
他说,他等她,从春天等到冬季,从黑夜等到白天,等了千年万年,等到她成了婚,生了子,他依旧没有等到她。可笑的是,她本来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是他要携手一生的良人。
只是,星光不比月明,月明不如骄阳。
他说,他以为他这一生就这样了,就这么千年万年地孤独下去。
他说,许是天道怜悯,后来又有一个像他一样痴情的女子,做着他从前做过的事。
他说,那个女子从前喜欢听戏,但他从来没有陪她看过一次;那个女子从前最爱笑了,可是他后来再没见她笑过;那个女子每天晚上都守在门口,他没回来,她也跟着不睡;那个女子爱吃桂花糕,但她却学会了做鲜花饼;那个女子爱喝桃花酿,可是每次喝醉都是因为桂花酒;那个女子为了讨他欢喜,从来都不穿红色,但她穿红色其实最为好看;那个女子等了他许久啊,等到她为了他剜心取血,等到她满头白发,等到她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他才恍然明白,可惜岁月已晚,这一生他都没有办法去弥补了。
他说着说着就掩面而泣起来,我从来没见一个人哭得有如此肝肠寸断。
我眼中满是氤氲,我也在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这是我记得的为数不多的一件事。
后来啊,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往往上一秒才想好要做什么事,下一刻就忘了要干什么。
我的头发差不多落光了,落下的全是白头发。
我用灵力都压不住的头发。
后来,某一天闲来无事,翻箱倒柜。从一个隐秘的盒子里翻出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数一数,足足有九百九十九张,上面写满了一个名字。
润玉。
我知道自己马上要身归混沌了,却也不怕。只是想起了他对我说的一句话。
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天后。
我有一瞬间的狂喜,可是最终我还是摇了头。
我说,你的天后不是我,永远不会是我。
我看了他最后一眼,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天道三万八千六百年,天后灭道。
天帝下旨,封已故长安天妃为天后。
唯一的:
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