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似乎从诞生起就注定无法为人言,如同有些东西存在的意义就是不为人知一样。
他家在中州的一座山里。山不是有名的山,官路不通,货路鲜少,有过土匪安寨扎营,但是闹内讧放火烧寨时,又连带着毁了半边天。
人烟稀散了,巧又碰上饥荒年,旧去新不来。就连亲爹将他丢进乱葬岗时也曾说过——你死了莫要怪我,下辈子投胎找处好人家。
他觉得自己是挣扎过的,否则半旯大的年纪,怎还能做到历历在目。
当年边关滋生出内党,绵延几十里的防卫墙突然就成了摆设,匈奴带着兵就直奔帝王大殿,破釜沉舟的架势摆足了。朝内官宦奢靡之风才经整治,天子砍人时连带着诛九族,看着十分利落,砍到边关战士滚进皇宫才猛地发现没人替自己持刀上阵了。
之后如何倒无所谓,横竖万里江山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就易主。
他只是寻思,莫非自个儿爹娘有个什么一官半职,但不巧抄家抄到门前了,想借此机会让儿子寻个一线生机?
这是他为爹娘找过最合理的借口了。
惆怅着跟师父诉衷肠,结果师父用巴掌呼他脑袋,边呼边骂傻子。
“丢孩子还能编出花儿,老朽看你是腌菜吃多魔怔了。”
他没得住半句安慰话,差点撒泼打滚。
是了,这座山不出名,可这山里的乱葬岗却是连得道高僧都要退避三舍的地方。别处传出闹鬼可能掺杂水分,此处却专门打假。亲爹要是真想给他活下去的机会,倒不如直接把他扔进两里地外的狼窝。
乱葬岗里鬼打墙,他在里面绕了整七日。
这用师父的话来讲,是每每忆起都要以手抚膺的奇迹。
师父说,那日山坡上下起百年不遇的白毛雪,怪异至极。他就躺在雪堆里,一块镇石碾住下半身,浑身被绞得没一块好皮,血肉被冰碴糊住,衣衫褴褛,面如败絮。可偏还圆睁着一双眼,硬生生含着一口气没咽。
乱葬岗的厉鬼,折磨起人来最为得心应手。
师父不知道这个不顶五岁的娃娃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也不知师父当时究竟是生了恻隐之心,还是自己真的命不该绝。
他在阎王殿几进几出,脉象比微风还弱,又连日高烧不断。所以当他幽幽转醒的时候,师父震惊地寒毛炸起三尺高。
“真活了?”
小娃娃静静看着他诧异的模样,眼神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他确实活了。留下满身疤痕,跌跌撞撞从阎王手底下窜回凡尘。
像一场话本子里常见的传奇故事,英雄凄惨处提笔,美满处落墨。
倘若这英雄当真是主人翁。
…………
师父总说他有天赋,却无一次点出究竟是哪一处。
现实的存活比任何想象都要艰难。师父不是什么避世高人,盘缠更谈不上肥厚,再带上个小娃娃,处境只会雪上添霜。
于是师父将自己大半辈子活命的本事全拿了出来,名曰养家活口。
那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听到师父的名字——从一个肥态老妇人嘴里轻而易举地吐出。
林神妤。
偶尔有人会尊称他大师,有人则指名道姓,他小小一个,跟在师父屁股后面穿梭在座座别院家宅间,一天听个百八十遍不带重样,横竖叫他什么的都有。
师父并不介意姓甚名谁的问题,他说因为自己做的是阴阳生意。
“很多东西啊,只有人活着才有意义,死而归零。爱恨情仇都终落成个身外之物,何况区区几个字符?”
话虽如此,但这老头还是挑灯夜读,给捡来的便宜徒弟取了个板板正正的名字。
休征嘉应,唯春之祺。
得名那日,初春渐暖,漫天飞絮。
他抬头感受师父掌心的温热,厚厚一层老茧蹭过面颊,有种莫名的舒心,可他的眼神依旧空空荡荡。
也不知到底是先天不足,还是那场铺天盖地的怪雪伤他太甚——自清醒之日起他便如同活木偶一般,五感尚存,心绪尽失。
他无法理解和回应任何情感,不为死人哀悼,不在乎生者缅怀,年纪轻轻却仿佛一个人间过客,毫无波澜地看待所有众生百态,不参杂任何个人情愫。
师父待他好时会笑,师父对他严厉苛责时会躲在墙角偷哭;第一次画出符文时会高兴,第一次进镇子揽活儿时甚至会惶恐——但这些全都是他一笔一划一板一眼从师父或者其他什么人身上模仿来的。
他似乎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异样,于是经年累月仿照起寻常人家,安安静静给自己削肉挫骨。
可无论外表再得体,内里的那股子恐怖如斯的淡漠是无法被磨灭的。他还是可以面不改色地目睹厉鬼如何对活人剥皮拆骨,挖眼摘心。他骨子里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怖或惨绝人寰之处,更不理解为何连师父看到这种场景都会被骇到嘴唇发白。
只是所有人都露出惨痛的表情或厌恶的神态,所以他便也学着旁人,吓得瘫软在地。
这些也只有师父会看在眼里,轻易识破。
“无情无爱,无情无义,无情无欲。”在他第十七次破开邪阵后,师父翻出一柄落了灰的桃木剑,神态莫测:“本以为它再难见天日,如今看来,他娘的是老朽算错喽。”
师父的声音异常沧桑,是他从未听过的,犹如山外寺钟那般悠扬而沉重。
“嘉祺,你不通阴阳眼,却能将两界是非看得更清晰,是因为无情丝。驱邪师需斩亲缘破情欲方可步步高升,你资质匪浅,既注定命格中必有此缘,就莫要辜负了。”
那桃木剑搁在手中,似有千斤沉。
这时他才恍惚间明白,师父为何从不提及他天赋异禀到底体现何处。
心如明镜台,何处惹尘埃。到自己这里并非美事,是憾事。
那年,他年仅十三。行至北州,顶起关外大雪,做他人生死间的唱客。
…………
马嘉祺不理解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东西,比如爱别离,求不得。他认为人死无非魂飞魄散而已,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定数,为何旁人还会哭出撕心裂肺的动静?
好在他自有一套糊弄人的招数,且随年深日久愈发精炼。给自己挂上高深莫测的噱头,行走在鬼神间,露首藏尾,活脱脱一弃尘童子,任谁都没法嚼出其中猫腻。
小小年纪便成了镇里人饭后谈资里只讲理不讲情的驱邪师,可谓前途无量。
除了林神妤。
奇怪的很,林神妤明明惯与死人打交道,却常教他生的道理。林神妤是个称职的师父,他亦是个守规矩的徒弟,所以总是一个不厌其烦的讲,一个不厌其烦的听。
林神妤待他很好,在有限的岁月里,用一把老骨头,为他这么个残缺的小娃娃撑起一片家的模样。
守岁的花椒酒里有两个人身影,炮竹声声响,有人摸着他的头,让他累了就回屋睡觉。
老旧的木桌上永远有杯热茶为他煨着,偶尔多出两只炸面芝麻饼。
林神妤是个无门无派的驱邪师,是个动不动骂骂咧咧的死老头,是他的师父,亦是他的全部。
他是正儿八经的俗人,身上毛病一堆,挺大年纪的人撒泼打滚样样登峰造极——可就这样不靠谱的驱邪师,最终却死在了满城孤魂的悲鸣中。
曾谈笑,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还世间未亡人一分安慰。说人呐,清白的来,总得清白的走。
他说到做到。
只是世上再无林神妤。
那日,北州的雪吹进了空城的街。马嘉祺独守在师父身侧,一跪三日。
他眼底仍旧雾蒙蒙,泪珠扑簌簌掉,砸在细雪之上,碎裂黯淡。
他面色惨淡,指尖泛着红,掌心去死死环住桃木剑柄,绷得骨节青白,却怎么都持不住。
他心中毫无悲情,手却抖如筛糠。
最后卯足力气,也仅做出个叩首的动作。
一拜迎,二拜送。
鬼脊饕餮发出震耳的咆哮,石像上的纹路栩栩如生,刺入骨髓的寒气自八方攒动。而前方不远,鬼将身着龙鳞金甲,腐烂的眼眶中盛起两抹绿光,举起五只干瘦骷手,长缨直指马嘉祺的心口。
雪沫湿了发梢,他在阴风中慢慢站稳,脚下的冰碴带着血浆般的滑腻。
上百哀魂同时投入轮回道,这有违天理。
鬼将入世,施其忤逆之刑。
违规者承担责任,无可厚非,他本无意理会,只是不想再让别的什么东西去扰了师父清净。
身随风起,风随剑来。
那日正值腊梅初开,可惜雾大,剑花纷飞乱眼,兵戈作响。朦朦胧胧地,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中州家处青檀山,青檀山上乱葬岗。
…………
师父死后,他便没有家了。
马嘉祺带着师父的尸首默默离开,在昌州山崖边的一棵平仲树下礼葬。想这老头风里来雨里去大半辈子,终于能歇息了。
至于他自己,则捯饬成江湖游方道士继续走南闯北,经年里孑然一身,再没掉过泪,再没露出伤感的神情。但似乎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大师,今儿是奴家头七,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阎王爷那里磕头喽……您可否通融一下,叫奴家最后看那苦命的孩儿一眼?求求您了。”
鬼魂的光芒很弱,悬停在俊朗少年人面前,哭声戚戚。
它生前死得冤枉,什么都没了,如今剩这一点执念未成,然而这年轻大师在城里出了名的只讲理,不讲情,它只得苦苦哀求。
“您……”
“去吧。”
出乎预料,大师收起桃木剑再次背到身后,神情平淡,朝它摆了摆手。
那鬼魂的光芒猛烈跳动起来,闪烁进年少人雾霭霭的眼底。
“一炷香,我在这里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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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错了错了错了
(感谢每一位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