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锁季。
大雪落满山,尽兴之余便失了分寸,直接将山路封死,闹得山村百姓惶惶然,生怕这雪到开春还化不干净,会影响耕作收成。
村长招聚商议,最后决定带领村里大半旯壮丁,扛撬举铲地结队去扫雪清道。
村南口的杨老太见状直嘟囔,说今年怪哉,寒冬怕是要比往年长久。
言毕,不忘拍拍站在旁边的年轻小伙,口齿不清地喃喃。
“乖芽轩呦,你得再多待上几日咯。”
杨老太已至花甲年,牙掉了好几颗,说句话都漏风。她在这村子里活了一辈子,没去过什么远地方,年纪大了,腿脚更不利落,走两步喘三气,于是只能整日待在家中。
有人饭后闲谈,偶尔提到她,总言云“人老为贼。”
杨老太膝下无儿无女,丈夫逝的早,也没什么近亲或牵挂。本还有个同村的妹儿,结果去年冬天没能熬到开春便去了。现如今她独自一人,拖着副老朽身骨,吃着村里的大锅饭度日。
人老为贼。年轻人有嫌她干吃白饭的,孙儿辈也有觉得她活着不如死了痛快的。半生不死,让人见了就发愁。
但碍不住杨老太心态好啊,总是乐呵呵的。
今年初雪时,村门口站了位年轻人,陌生面孔,长得分外俊。
询问来者谁,自答姓宋,名亚轩。
再问为何来,答,偶然途径,迷了路。
初雪的山路不好走,到处都是泞泞洼洼,而且有些子野兽狡猾的紧,专赶在这种时候出来溜达,碰上只活物就扑。
几位白头翁瞧这孩子生得白净,性子又内敛,然而衣装单薄,形容疲惫,以为他是哪处被打了劫的落魄书生,不由心生怜悯。巧又是夕日欲颓,众人心悸这孩子被野狼叼了去,便提议让他暂先留宿在此。
但村户人多房少,腾不出多余的地方,也不愿多添麻烦,思来想去,最后将人领到杨老太家门前。
杨老太长年独守空房,寂寞太久,所以对于这么个白净娃娃的到来可谓十分欢迎。积攒的一腔热情恨不得倾盘而泄,嘘寒问暖,不知道的人准会以为是她失散多年的堂孙回来了。
杨老太欢喜这孩子,而且发现娃娃很懂礼,爱笑,笑起来像婴儿般甜淳。她跟娃儿聊天,问一句,娃儿答一句;她偶尔絮絮叨叨,娃儿十分耐心的听。她高兴,扭身为娃儿做了芙蓉羹,他吃得很香,吃完还不忘道谢。
她欢喜这孩子,越瞧越欢喜。
娃儿叫亚轩,她口齿不伶俐了,总叫成芽轩。她问,芽轩呐,你着不着急走呀,你去哪儿啊。
宋亚轩笑着回答,阿婆,我要去帝都。
杨老太不清楚帝都是哪里,但仅听一个“帝”字,威严与庄重之感便悄上心头。
她寻思,那该很远吧。
又问,芽轩呐,就你一个人去吗,你爹你娘呢,盘缠带够没有哇。
但宋亚轩却沉默了。
这让杨老太不禁往坏处想了,想了这娃儿的身世会不会惨淡,越想越觉得自己说错话,不该乱问。
她诶呀诶呀,嗐一声责备自己糊涂。
“芽轩呐,你早些休息,明儿个早我喊你哈。”
宋亚轩乖乖点头,乖乖洗漱,按点儿乖乖休息,规规矩矩的。
这娃儿乖啊,乖的让她光看着,心里就莫名难受。
……
一场初雪过后,大雪封山便接踵而至,这是令村里人都没料到的。
宋亚轩也走不了。
杨老太坐在门槛上望雪,咳嗽着仍不住念叨。
“上次下这么大的雪……咳咳……还是四年前呢。跟我妹儿就窝在这块儿,一人一只木凳,呵呵,后来她睡迷糊啦……那么冷的天还能睡着!我赶紧把人搡醒,她醒了我就骂,怎么不让人省心呢?这一睡可是要冻死在外头呀!老了也得惜命的呀。”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咳。
宋亚轩转身进了里屋,将村里人发放的麻棉披衣拿出来,为杨老太披上。
“呵呵,谢谢芽轩。山里人皮糙肉厚,这点雪沫子不打紧。你自己穿暖和没有啊?西屋柜头里还有一件,冷了就套上,当心风寒。”
宋亚轩站在一旁,微笑着摇头。
“阿婆,您这身子骨才禁不起折腾。雪太大,我扶您进去。”
杨老太却摆手,手掌像干枯的老槐树皮,脸上褶皱分明,都是被几十载冬秋剐伤的年轮。
“等一会儿罢,人老啦,想惜时惜景。这深冬的雪啊,看一次少一次。”
她笑得灿烂,老齿漏风,冷却不知。宋亚轩本还想劝,但看到老人家笑,到嘴边的措辞却换成了沉默。
杨老太费力扭过头,神情慈祥,一拍门槛道:“芽轩,陪我这老婆子赏赏雪,好不好啊?”
他望着面前的老人,毫不犹豫便坐下了。
没人能拒绝来自终年尽岁的人的邀请。不论是出于悲悯也好,惋惜也罢,大抵是刻入骨子里的温从与深情。
何况如此年迈之人,身旁又没个挂念,遗憾颇多。
银粟遥遥,霜娇花鬓。
声声入扣,念念话常。
傲雪斗枝。她说了很多,从晌午至黄昏;宋亚轩坐于其侧,听了很久,陪着晌午至黄昏。
她讲了许多趣事,有上山摘果,有下河摸鱼;有佳节祈福,有人鬼闹剧。回味的故事稀松平常,但总能引她或笑或叹,满满当当,全是人生百态。
最后她感慨,当年若生个孩子,如今孙儿定然与芽轩一样惹人喜爱吧。
苍老的手捏了捏他的肩,似叹非叹。
然而宋亚轩却摇头,一本正经道。
“阿婆若有孙儿,会比我好很多。”
她乐咯咯笑了。那时候,她还不明白娃儿这句话的意思。
傍晚时分,雪终于停息。村民归来,有客上门,赠送一小只包裹。摊开一看,里面躺着半只冬笋。
那人说是清雪时意外发现。可惜他们家里没有吃笋的习惯,更不善烹饪。东西就那么丁点,分吃不尽兴,又怕糟蹋,索性便送人。
冬笋可是好东西呢。待客走后,杨老太一板身子骨,开始对冬笋上下其手。最后请出储藏的韭黄和冬菇,起锅滴油,菜类切片切丝丢入其中翻炒,最后再加几粒盐巴,好可谓香气四溢。
“鲜笋赛鱼肉。”一小盘菜端上桌,热气腾腾。杨老太招呼宋亚轩动筷,自己却不吃,只道。
“我的牙都快掉光啦,这菜我吃得不对口。芽轩多动筷,你还在长身体呢。”
言毕便离了桌,颤颤回房休息。
宋亚轩静了片刻,方才举筷夹菜。笋很鲜,脆韧有度,当为佳肴,然而下咽却难。滋味在口,不滋味大概在心。于是草草几下便停了。他舔舔唇思索着,末了悄悄端着盘子回了房。
…………
作者有话说:
因为原稿太长,所以分成两章更。
各位人物之间的渊源纠葛,包括其他成员友情出场,后序会慢慢补充。
细水流长的情节,大家可以细品一下,或者猜测一下。
本人会继续努力。
(感谢每一位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