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京城里出了一个有名的角儿,姓墨名玉,被自家恩师赐艺名墨清玉。
墨老板见戏生情,是一个十足的戏痴,偏偏男儿身的他,长了一张造孽的面颊。他扮的旦角儿曾无其二,唱腔细腻绵长,凌厉中带着柔美,台上唱戏入迷时常常把自个儿弄出眼泪来,《霸王别姬》是他的拿手好活。
正是这样一个人,常常孤来孤往,不收徒也不攀关系,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活成一台折子戏。
彼时民国政府内忧外患,可京城里的人倒是活得自在,吃酒看戏赏歌观舞皆不落下,墨老板也借此名声远扬,在自己的戏园子里默默给这些亡命之徒献上最后的唱词。
墨老板向来不近人情,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人闯入他的戏本中。
“救救我……”不远处倒地的女孩脸上沾满了泥水,她背后的人手拿一把洋枪,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墨玉在一旁轻轻蹙眉叹了一口气,上前交涉,救下了女孩。
女孩名叫赤鸢,是一个被卖到洋人家庭的小随从,跟着自家主子见了很多腥风血雨,让她不断憎恶这个社会的腐败,连夜出逃被发现,也因此被家里的仆人追杀。
墨玉听闻,二话不说竟从洋人手中赎回了她的身契,赤鸢也就这样静静待在他身边一年又一年。
耳濡目染,赤鸢对墨玉的仰慕之意渐渐浓厚,不久便跟他提出学戏的想法,墨玉看她平时展现出来的天赋,来时必是可造之材,也没有拒绝,只道:“鸢儿,想学什么?”
“想跟着墨老板学霸王折,赤鸢最喜欢。”
“这生死离别的玩意儿倒成了你的最爱。”
“要不墨老板教我唱那楚霸王,您来虞姬?”
“鸢儿怕不是痴傻了……”
“墨老板真是好生没趣!”
赤鸢鼓起腮帮子,静静等待着墨玉的回答,只见墨玉紧皱眉头,始终没给她一个回答,最后也不了了之,赤鸢只记得当时墨玉对她说:“鸢儿,你好好的就行,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罢。”
时局动荡,变换无常,九一八事变起,日军很快攻占东北直逼北平。
墨玉一直打听着外面的消息,只是没来的及准备,便被日军找进了戏园。日本军队列为数队,堵住了所有通道,军队首领笑脸盈盈,一旁站着一名尖嘴猴腮的狗腿,开口是纯正的中国话。
墨玉身着戏服,腰板挺直,神色冷漠对着一旁害怕的赤鸢说道:“鸢儿,你从后院马棚的暗道逃出去,不要回头,到时你我自会相见。”
赤鸢说是惧怕,依旧没有移开脚步,紧张地盯着墨玉:“墨老板……”
“不要再管我了,我自有办法逃脱。”
多番劝说,墨玉才把赤鸢拉出了他的视线,接下来就是迎接那日军和汉奸的丑恶嘴脸了……
墨玉不屑地“啧”了一声,在面对满戏园的持枪军队时,马上换了一副笑脸:“不知你们来我这破戏台是什么架势?”
那汉奸马上搭茬:“皇军对墨老板大名早有耳闻,希望此次前来能和墨老板成为这戏中知音呐……”
日军首领从上到下扫视着墨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墨玉能感受到,他的这个计划,终是要被鸢儿唾弃的罢……
赤鸢逃走后,碰到了自称是接应墨玉的人,她描述着戏园子的情况,希望这个人能和她一起救下墨玉,可那个人说墨玉只吩咐带走赤鸢,其他皆无交代。赤鸢心底一阵酥麻,临阵脱逃的罪恶感油然而生,到达根据地后仍是浑浑噩噩,那人不断开导,赤鸢才振作精神,积极投入到抗日队伍中。
数载春秋,赤鸢再次与墨玉见面是在一个酒会上,她被组织分配任务打听日军作战计划,晚上丑时在酒会后花园与情报员会面。
那时她看到的墨玉,紧跟在日军首领后面,谄媚之笑尽数显于脸庞。赤鸢愣了,同时墨玉也看到了她,在日军耳边低语后,向她走来。
“鸢儿,好久不见,你怎么样?”
“墨玉,你……是不是投靠了日本人……”赤鸢没再用“墨老板”称呼他,这番情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墨玉沉默不语,许久才道:“出去说,这里不方便。”
赤鸢已经没有多余的期待,酒会的音乐婉转,她的心却不断被击碎。她被墨玉带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墨玉还没有开口解释,她就质问他:“当初你说的办法就是这个?为日本人唱戏,做日本人的走狗?鸢儿本以为墨老板分得清时局,拎得清轻重,到头来,整个国家的性命还是没有你一个戏子的命重要。”
赤鸢眼眶微红,墨玉看着她,冷漠至极,眼神凛冽:“鸢儿还期望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做什么呢?让我忍受日军的侮辱,被误认为是叛国之徒也要将这戏唱给日本人听,只为了放松这些侵略者的警惕,窃取重要情报吗?我墨玉可不是这么大公大德的人。”
赤鸢没有听过墨玉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听到后半晌她的脑子已经混乱不堪,只能仓皇地离开他的视线。
但任务还未完成,她不知道情报员的模样,组织给了她一个令她熟悉又陌生的暗号,是《霸王别姬》的唱词。
丑时,她轻轻唱着:“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孤与你就要分离……”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劳碌,年复年年,”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了墨玉的身影,“鸢儿,我就是隐藏在日军里的情报员。”
还没等赤鸢开口回他,墨玉便又张了嘴,这一番话语像是之前对她的亏欠—
“鸢儿,之前送你走后,我便被日军掳走专为他一人唱戏,这些年饱受凌辱,尝尽寒苦,只是为了能够接触日本人内部消息。鸢儿,这不是为了向你博取同情,也不是为了解释什么,自我入行以来,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什么风浪都见过,我明白即使我们这些人洁身自好也免不了必要的麻烦,所以当初没有教你唱戏,让你上台,你如今过得自在便也是我尽力所为了。世人都说戏子无情,我只明白我的根在这,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墨玉语气清淡,眼神中透出一道坚定的光,月光下更加清澈。
“鸢儿,日军接下来的大致作战部署都在这个图纸里,他们阴险狡诈,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战争马上就要收尾了,过了今晚,想必我的命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赤鸢红了眼眶,给了墨玉一个拥抱,相别以一个敬礼结束。
赤鸢连夜把消息带回根据地,在接下来的战役中,国民军大获全胜,只是赤鸢再没有听到墨玉的消息了。
抗日战争结束,中华民族抗日胜利,换来了全国的安宁。
赤鸢回到了最初的戏园子,戏台已经破旧,整座建筑称得上是一片废墟。
一句唱词从口出:“田园将芜胡不归,虞姬,你可有悔?”
语毕,赤鸢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老旧戏台上的墨玉,有了些许风霜,眼神却是温柔的,依然带着最初的凛冽和坚韧:“妾随大王,生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