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隆冬腊月。
火炉中的碳烧得通红，热气打乱了对面人温润的容颜。
人都说，这清离殿中的碳火是皇宫里烧得最旺的。
广慕端起案上的雪燕汤，一饮而尽。
这是以歌亲手煲的。
以歌说她最擅长煲汤。
以歌还说，广慕日夜操劳，最是需要补养。
她从丫鬟手中接过狐皮斗篷，小心地给广慕穿好。
广慕对她的温柔和体贴习以为常，他拉过她的手，一直行至殿门，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皇宫里的琉璃瓦覆盖了厚厚的白雪，偶有风吹过，飞霰飘舞，教人看不真切。
殿外红梅映雪，红日初升，当真是冬日里最好的风景。
“好美的景色。”
广慕笑着看她，世间好景，皆输给以歌娇美的面容。他轻笑，“再过三天就是十五了，月圆之夜，我们一起赏雪。”
“好。”她轻轻应。
送走广慕，她走回案前坐下。
原先盛雪燕的碗已被收走，甘蕊已经端来一碗黑得发苦的汤药。
她是随嫁的丫头，也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公主，该用药了。”
她唤她公主，并不唤她娘娘。
她是公主，父王曾说，她是豫国最好的公主。
所以她被嫁到了梁国，从踏上和亲之路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只是为自己而活。
以歌晃了晃碗中的药，尽数吞下。
“还有三天，等过了这三天，一切都会结束的，公主再忍一忍。”
她忍了半年了，三天算什么呢？
平心而论，广慕没什么不好，他爱她入骨。
只是他的爱霸道又自私。
洞房的那天，他给她吃下了同心丸。
在来这里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此类丹药。
宫里人都说，洞房之夜服下同心丹，从此便会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只爱一人。
药是好药，但是她不能爱他。
皇兄死在他爱将的刀下，百姓流离在战火之中，整个豫国惶惶不安，而她自己，也不得不远离故土，寄人篱下。
父亲特命药师为她配了解药。全豫国的药师都不曾听闻过此同心丸，只能从可以静心凝神的几味药草入手，日日服之，方可镇住同心丸的功效，防止中毒太深。
以歌照做了，可是见效甚微，她还是会因广慕的一言一行或喜或忧，他来了，她便守着他，他不来，她便念着他。
她心里，就仿佛有一份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爱一样。
药师又说，许是因为以歌和广慕日日相见的缘故，同心丹的药效就难克制了些，等离开广慕，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那也好，广慕对她一直很好，总归爱着他也不是件多痛苦的事，甚至她常常还会觉得自己很幸福。
在就再等等吧。
就还剩三天了。
“公主，王上的书信……”
甘蕊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她。
从前，豫国寄来的书信以歌总是会回得很及时。可是最近几次，她都不怎么想看了。这封信寄来了许久，她都不曾打开。
“无非是关乎家国大恨一干云云，我已懒得再去回应。”以歌回得有气无力。
但在甘蕊的再三提醒下，她还是懒懒散散地打开了那封书信。
父皇一如往常一般交代了豫国上下一干近况，也嘱咐了她要照看好自己，最后，他却没有再要她小心行事，谋划复仇大业，而是破天荒地关心起她的感情来。
“梁广慕终为汝夫，其存亡关乎吾儿一生之幸福，复仇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或念及夫妻之情,吾儿不忍除之，切莫勉强。”
以歌万万没想到，大事将成之际，父皇竟然会泄气。
什么夫妻之情，不过是一粒丸药使然罢了。
以歌没有停止。
十五那天的月亮皎洁明亮，银白的月光划过树梢，映了一地的支离破碎。
广慕与以歌二人静坐在明月亭中，独享着相聚的时光。
细雪飘飘，像是天地之间一道花白的帷幕。
“冷吗？”广慕伸手在以歌怀中的手炉上探了探，问道。
“不冷。”以歌就势入他怀。
“歌儿，太医总说，我这半年来频频流鼻血是因为中了慢性毒物，我却始终不信，可是如今良辰美景，看你这番愁容，我却是明白了。”他笑得心酸，“我时日不多了是吗？”
以歌声音轻柔却冰冷：“今早的银耳汤里，是最后一剂。”
“以歌，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雪停了,天地间一片空空荡荡,了无生息。
故事终究落下了帷幕，那个人，没能等到答案。
三年后的又一个寒冬，豫国皇宫中，以歌一袭黑袍静坐，看着跟宫女嬉戏的小孩子，笑得一脸温婉。
孩子很可爱，很漂亮，总能让她想到广慕。
父皇将她从梁国接了回来，八个月后她就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梁广慕的突然离世让梁国逐渐败落下来，豫国在父皇的治理下逐渐安定。
一切都好，只是同心丹的药效还是不能尽除，随着思念的加剧，以歌心里越来越煎熬。
身后一阵轻急的脚步，“小王爷越发活泼了。”甘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似是掩饰什么。
“什么事？直说就是。”以歌一眼识破。
甘蕊轻轻叹息，她想她总该知道。“回公主，前些日子终于在那边皇宫安插上眼线，今天王上那里传来消息，说……同心丸不过是梁国皇族成亲时用来祈求个好兆头的，都是用红枣花生一应吉祥的果子制成的，并无实际功用，顶多……顶多是补补身子。”
“哗啦”一声，杯盏落地，残碎了无数流年好景。
她错了。
以歌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此刻，她对那年的记忆只剩鲜艳夺目的十里红妆。
那天晚上，经过慢长的等待，终于等来梁广慕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盖头。
一盅交杯酒下肚，他拿起早就被准备好的同心丸，他唤她爱妃，他说，服下这粒同心丸，从此恩爱绵绵，同心同德。
梁国无垠的雪原上，一个新娘子怒马飞驰，划过惨淡长空，略过无尽的苍茫。
以歌一袭红衣，一如三年前初见的样子，她停留在皇冢之外，遥遥看着永远无法触及的冰冷的梁广慕。
广慕，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爱你。
广慕，我用真心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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