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梦见她。
淅淅沥沥，一季的黄梅雨绵绵密密，寻不见一丝风，连累空气也变得黏腻难忍，就好像梦里的那血还溅在他身上。
睡意全无。
鼻尖分不清是草木泥土还是血的腥气，眼前清晰是她低眉轻笑，似一朵妖魅的芍药怦然盛开，朱唇皓齿，晃得令人心悸。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杀了他，如何对得起你的评价呢，昊辰师兄……”
“事实证明你总是对的，你不高兴吗？”她蹙眉，似对他的冷脸感到委屈。
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故人之女，资质平平，但恒阳还是将其收为亲传弟子。
仰仗恒阳的偏爱，薛萤的跋扈之名也逐渐在旭阳峰传开。从克扣月俸丹药，到一言不合便打骂其他弟子，情况愈演愈烈。
“……如今更是将端明的右手经脉挑断！师父，绝不能再继续放纵她下去。她今日敢这样做，明日就敢杀人！”
恒阳：“可此事的起因，端明有错在先——”
昊辰罕见的无礼，打断了他：“难道您认为，端明犯下的错，是需要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吗！此女外饰纯良，实则柔奸成性、心狠手辣，对同门毫无情谊，根本就不配为少阳弟子！”
端明背后说她术法不精，不应忝居师姐之位，被薛萤听到了便落得如此下场。一个敢这样做，一个不敢反抗，究竟是谁之过？
身为罪魁祸首的恒阳无话可说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双鬓有银白若隐若现。
“昊辰呐，此事便交由你发落。往后该如何管教她，也由你作主。”
恒阳不再看顾她了。
众人眼明心亮，只怕都在心里拍手称快。于是薛萤在旭阳峰的地位一落千丈。
昊辰先是将她送去小阳峰关进明霞洞思过一个月，又将她贬为外门弟子，罚扫山门三年。
莫说三年，便是三个月就熬不过。她仍是一点都不懂得动心忍性，听不得半句闲言碎语，也容不得半分违逆。
昊辰冷眼见她“撞南墙”撞到头破血流，人前死撑，人后哭得发髻散乱、满脸发青，那模样真是难看，难看至极！
他只是每日沉默地看着，不曾有过片刻的心软。
日子如流水过，总有心软的人。然而第一个开口为她求情的人，却是令昊辰意外。
“师父虽将你的右手用续脉之法治好，但往后于剑法上，你若想再有寸进，却是难了。”
“没关系，弟子往后可以练习左手剑法。薛师姐受到的惩罚已经够了，请昊辰师兄高抬贵手，饶过她吧……”
端明无法承受住他的审视，羞愧地低下头。
他明了，这是一个愚蠢的年轻人：喜欢上一个错误的人，又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引起心上人的注意，最后沦落到如斯境地。
他冷声道：“她绝不会感激你。”
端明知道他这是愿意放过了，面上一喜：“弟子明白，多谢昊辰师兄。”
昊辰下了赦令，薛萤没有前来。
他百无聊赖地自嘲，难道还指望她会登门拜谢吗？本就是相看两相厌的人，她怕是宁可死也不会踏足他的院子。
可是他答应了恒阳。
忍过风平浪静的三个月，他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她、教化她。
昊辰料不到，他有意隐瞒的消息还是走漏了风声。静心院的小道童说薛师姐亲手做了好吃的点心，去端明师兄的院子以示谢意，他便心道不妙！
慕色四合，晚风拂动弱柳——仔细一瞧，已生了虫，蛀空了树心。
桌上的盘子亦空空。
昊辰奔过去，端明还站起来笑着向他行礼，下一瞬却是五官扭曲、吐出一口泛黑血水，溅在了他的一身金玉白袍上。
他抓住伛偻下去的端明，伸手渡灵力。
已是回天乏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轻轻地笑：“我不杀了他，如何对得起你的评价呢，昊辰师兄……”
“事实证明你总是对的，你不高兴吗？”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昊辰将脸一偏，不再看她。
这激怒了她。
薛萤露出阴寒的笑，呼吸愈发急促，带动胸前的起伏：“师兄你不说些什么吗？我可是因为过于爱戴师兄，才会这样做的！”
他竟被她勾起火气，目光凌厉：“住口！你不配这样叫我！”
“好啊，可终于愿意露出真面目了！你平日做出一副友爱同门的大师兄虚伪模样，真是让我恶心得想吐！你这不知哪来的卑贱种！不过是比我早拜师了几年，又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师兄！”
薛萤做出一副欲呕的模样，又气得身体发抖。如果目光能杀人，他必已化为一团血肉，供她如野兽般咬食。
而怀中的端明遗容痛苦，皱着眉，满是困惑和不甘。
他们爱恨情仇得五官狰狞，好像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彩，越来越看不清原本的面容。
而他是戏台下的看客。
这一切究竟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柏麟帝君，下凡只为了渡战神重归天界。
刹那间，他突然抽离了，心中空空无有，是以能够平静看待恒阳彻底的失望，和她更加刻骨的恨意。
她跪在地上，紧紧捏住衣角的手指青白，抬首斜眼看他，眼尾印着胭脂红痕，如妖似魅。她生得貌美，他喜欢知道。只是这副红颜于他而言，与枯骨无甚区别。
大约此生，再不相见。
他站得极高极远：“即日起，罪人薛萤逐出旭阳峰，永不得再以少阳弟子自居。”
她过于自傲，在人前从来不哭，所以只是轻笑。
虽是轻笑，却又满含忿恨。他想，她是永远也学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更遑论磨砺心性。
她看了一眼恒阳，又看了一眼他：“你们其实是一样的，都让我觉得恶心。”
昊辰不明白为什么恒阳听见这话，会瞬间面失血色，感到痛苦。
不过……也不重要了。
被废掉修为的修士，与凡人无异。凡人最大的愿望便是平安长寿，同时这也是最大的奢望。
端清：“弟子下山历练，应镇上百姓的要求除恶狼，在狼窝里找到了这个，似乎是薛师……罪人薛萤的东西。”
恒阳探身，急切追问：“可见着人？”
端清摇了摇头。
恒阳接过那缀珠衣坠，上面最特别的是用青玉雕刻了一只萤火虫。只是萤火虫沾上点点血迹，像是燃尽生命。
良久的沉默。
昊辰挥手，示意端清告退。
“小师妹她最喜欢漫天萤火之景，这是我年轻时雕刻，送给她的出嫁礼物。萤萤喜欢萤火虫吗？”
他回道：“弟子不知。”
恒阳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为师也不知。”
“我记得萤萤刚来旭阳峰时，你尚在闭关。她还十分期待见到你这位大师兄，眼里总是有亮晶晶的笑意。”
昊辰沉默。
说实话，他已想不起初见时她是什么模样。
他还记得什么？一幕幕，回头来最清晰是她的冷漠、她的高傲、她的憎恶。
他曾开口拒绝过她。
难道这便是因爱生恨吗？
不，这不过是个讨不到糖的孩子，只会用哇哇大哭来要挟别人妥协罢了。她早已不是三岁孩童，他不会纵容。
恒阳垂下瘦削的肩膀，叹了一口气：“你也下去吧。”
昊辰躬身行礼时，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看见恒阳双鬓的斑白，瞬间意识到这凡间修为最高的修士，是真的老了。
而他风华正茂，道心澄明。
为何竟梦见她？
薛萤……萤萤。
昊辰呢喃，他想他迟早会彻底忘记她，就像忘记她初见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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