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回家,她给我买了把最轻便的小花伞,叠起来像个小棍子。这时我已经30岁了
疯狂辗转在全国各地考美院的那些年,她曾经来到北京看我。后来爸爸病倒了,妈妈去陪护,我却并不知道这些事
在我最后考试前后、爸爸大手术的时候,不眠不休地陪护四十天回来,她竟然还胖了些。她说虽然没怎么睡觉,但是爸爸吃剩下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搅一搅全部吃掉。受不了的时候,就自己跑到厕所里去哭一场
她说:要疯掉还不容易吗?我要是撒手疯了,还有谁能像这样照顾他,我两个孩子又怎么办?
爸爸终究还是因为癌症去世了。她规定自己每天痛哭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要振作起来。因为她的两个孩子都还小,她不能倒
命运是猜想不透的。爸爸去世一年后,我刚考上大学,突然也卧床不起。我生病已经一个月了,但我不知道有多么严重,一直跟她说没事没事。妈妈还是来了,等她推门走进我宿舍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她一进来站在门口,我说,妈。就哭了
她说莫哭莫哭,我说你先等一下,我还想再哭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也许会瘫痪或者死掉。她就背着我,一家一家医院去看。
当时在北京看病太难了,中日友好医院80多岁的老专家,半个月出诊一次。每次排队要排四五个小时。我连躺着都没有力气,还要坐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候诊
妈妈的心应该已经被烧焦了吧。她摸着我因为打了很多针而布满淤青的手轻轻说:不知道有没有那种神仙,能把你的病摘下来放我身上
病久久没有确诊,我除了不能走,连手指都没有力气了,喝水都握不住杯子。医生也没建议住院,现在想想,当时家里也没有钱可能也是个原因。爸爸才刚病逝一年,当时为了给爸爸看病已经卖掉了家里的一处房子
那些日子,宿舍里有六个女生,我俩就睡在我们宿舍的小床上。上铺的女孩一米七六,上上下下晃得很厉害。我又很疼,只在凌晨能睡一小会儿。妈妈为了让我睡好一点,总是蜷在最小最小的角落里,而且很早就起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几点起床的
我的同学告诉我,遇见妈妈在空旷的操场上独自痛哭
那是爸爸刚去世一年,这个家庭还没从沉重的打击里恢复,就接踵而至灭顶之灾。这一切又落到了妈妈的身上。若换个人做我妈妈,也许我们就都活不下来了
在北京治疗三个月后,连医生都不怎么搭理我了,说住院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一步路也不能走,她就背着我,从北京跋涉两千公里,的士、火车、小巴、大巴、三轮摩托车、板车,把我弄回家。她到处寻访奇怪的方子和疗法,又把我背去各种奇怪的地方治疗
最后,她自己研究医书,研究疗法,自己试药开药,在自己身上试针,给我打针。她甚至琢磨出了一套按摩的手法,能准确地摸出我任何地方的疼痛,并说出疼痛的程度
半年后,我站了起来,回到北京去读书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有些事后来我知道了,有些事,可能我永远也不知道
有一年我写了两篇小说。在一个挺糟糕的情况下,这些小说是个发泄,灰暗消极。十几年后,我妈妈突然提起那两篇小说。她说,“当时我想,这孩子应该活不成了。”就停住,然后眼睛红了
我又回忆了一下当时她看到的反应,她当时笑笑开了个玩笑:“你们小艺术家啊,还是少写这种东西。”后来就再也没提过
我还自以为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当时觉得她也没怎么当回事
她在觉得“这孩子大概活不成了”的心情中,说出那种话,是怎么做到的呢?她是怎样看着我吃饭,睡觉,坐在电脑前。我说话的时候她该怎么应对,沉默的时候她怎么和我相处?她是不是不眠不休地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在忍受着即将失去我的巨大惊慌时,仍然在工作,煮饭,吃饭,保持健康和镇静。她是不是也做好了失去我的准备,在她的身躯里,心是不是已经碎成了渣。
我竟然让妈妈经受过那样的煎熬,忍了十年之后,终于在我面前红了一下眼睛。在那之前我没有写过小说,在那之后也不再写了。
还能说什么呢,自责都是一种虚荣而已。
有这样的榜样在前,善待生命的决定也越来越清晰。我只能说,愿我不虚此行,所有的期待都有回音。更愿她承受的,疼痛的,爱着的我,让她的生活更有意义。
妈渐渐老了,成为一个可爱的老人。
我总觉得她是个很有智慧很大气的女人,爸爸去世后她并没有沉溺于悲伤,使我更加彷徨,却告诉我生命是自己的,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要活得快快乐乐。她六十多了,还在忙来忙去,觉得自己还能做很多事情,还希望能为我们创造更好的条件。
她有一回跟我的好朋友提到,我从来不当她的面为爸爸的去世哭,她很不放心。我有时会想,不知道她充实和快乐的样子,会不会是做给我看的。那一年我回家,破例起了个早,发现她在阳台上对她养的鸡说话:你看看你,吃你自己的那些啊,干吗要抢她的啊。
我想自言自语的人心里是不是很孤寂。对于她的忙碌,我不敢心酸,怕辜负她的聪明和心意。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很多妈妈那样,说她怀我的时候吃了什么什么苦、落下什么什么病之类。她总说我是她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要的宝贝孩子。她轻巧地说:生命是瓜熟蒂落的事。给了我很深切的安慰。
我想也许我没有什么问题,也许我不是个麻烦,我只是太年轻了有些事情还没搞明白,也许我的孩子会快乐。
和妈妈分开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到她。种的薄荷也想她,只要妈妈在,它们就都卖力地发着新叶,很快就长成绿绿的一丛,妈妈一走,它们就在很快的时间内枯萎下去。
我为它们翻土、浇水、施肥,希望它们恢复生机。做这样的事情时,每一步都好像听见妈妈就在旁边,叮嘱这个,叮嘱那个。好像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种薄荷,只是为了想一会儿妈妈。
今年3月,她到厦门来看我,我们去海边散步。妈妈说,她以前不是很会走路,现在因为腿脚没有以前好,反而领悟到一些事情,变得很会走路了。
她说:“要把手甩开,专心致志,不要突然的快,也不要突然的慢,好好的呼吸。要这样,一脚一脚地走,走多远也不会累。一脚一脚地走就可以了。”
她平静地望着前方,均匀地走着路,因为那样认真而仔细,显出协调而动人的姿态。我望着她,因为发觉自己突然涌出的热泪,不得不把头转向海的方向。
她一直喜欢看我写的作文。要出一本书了,我想对她说的话,想了很久终于想好。
千言万语变成两个字: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