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捡故事
千万载岁月里,我只爱过一个人。
漫漫长路,我的身份变了又变。只持一张不老容颜,等待着他一次次重新出现。
当然,只是偶尔,他才会出现。
当然,大部分时候,即便出现了也只是出现了。
更多时候,几百年,我都寻不到他。
他过了奈何桥,饮下孟婆汤,没了记忆。有时投胎成男孩,也有时是女孩,有时小猫小狗,也有时是花鸟鱼虫。
鬼神不相通、不相扰,我也不能去找冥王。
前几世还好,他本是半鬼体质,留下的印记颇多,我总能在人群里认出他。
后来.有时我从他身边经过都不一定知道是他。
我也只能在无人又无尽的长夜里慢慢回忆-今日路过了许多人,会不会有一个是他?
果真,如今,他也变成了混迹在人群里的大多数。
漫长岁月,我也快忘了当初的故事。
只记得.在一座落满枫叶的山头初次见他,那时候,我也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散仙罢了。贪恋人间好风景,最喜俗世烟火色。
一不小心喝多了从老君那儿顺来的琼浆,在那个不知名的山头倒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他就守在我身边,我似乎记得有那样一双深邃真挚的眼睛来着。
他说他闻见了酒味儿,他说他怕我遇到危险,他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神仙。
他没反驳,也没质疑,他只是噙着笑说他要修仙。
只是…我已经快记不得他的模样了。
应该是好看的吧,毕竟当年年少,执拗轻狂,不肯为谁停下脚步,却把他放在了心里。
.....
我等了很久,等来了科技迅速发展的人间,凡人的生活愈来愈丰富多彩,环境也越来越糟糕。
上次看见他是在一家咖啡店,这一世是个男人,似乎很多年前他的模样与现在很像,但我实在记不清了,就是一打眼觉得-那就是他!
挺奇妙的感受。
他结婚了,虽然还很年轻。
旁边桌的年轻女孩叹息着和好友说--英年早婚呐。
我呆呆地看过去。
他在调咖啡,嘴角带笑,他的小妻子塞进他嘴里块白色的糖,垫脚为他拂去耳侧的什么东西。他反握住她的手,在手腕落下轻柔一吻。
我似乎该有点什么反应的..比如生气、吃醋、不开心。
最起码,该心尖一颤的。
但是,都没有
虽然我不曾主动设想过这般场景,但或许人的潜意识总会有所期许、有所担忧、有所胆怯。
我又问自己的心,我确实提不起任何异样的情感了。
只是..接下来,我无尽的生命该去哪儿?
世人追求永生,渴望与天同寿。我也曾在漫漫时间长河里见到过许多寻求不老不死的权贵。
没有什么就想要什么。他们大抵想不到永恒的生命也代表着无尽的孤独。
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抵抗这样的孤独,他们以为自己十分强大。
就像..以前的我。
孤独或许可以习惯,但无尽岁月里,什么都见过、都体会过、都享受过,便没了盼头。
那么此时,就如我一般,时间成了煎熬。
一路走来,人类不再信仰神明,很多神没了信仰之力、也活够了,便主动散去神识,消于混沌。
而我呢?
我会不会也如此?
...
我坐在海边礁石上思考着。
深秋的海边很冷,没什么人,能静得下来。
我坐了一夜,但还是没想明白。
钱,我不缺;美食美景,也就那样。
我有过很多身份,丞相、侠客、诗人,花魁、间谍、医者. 做过很多好事,也有人说我是英雄,荣誉对我也没什么吸引。
都说人生百味,我体验的却不止如此。
爱情,
爱情我经历过,也见过许多。
曾有神明为一凡尘女子剔除仙骨,受四十九道天雷,只为和她厮守数十载。
曾有一状元郎,舍弃功名不娶公主顶撞帝王,只为回家见病重的发妻最后一眼。
曾有一将军,为民族大业鞠躬尽瘁,战斗至生命最后一秒,但偏偏三过家门不入,未婚的娇妻死在了枪炮中,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只能抱着一身婚服哭至昏厥。
曾有一花甲老人,在安葬好癌症去世的妻子后,次年在他们结婚纪念日那天,于坟头殉情。我甚至记得当时我混迹在人群里,听见几个年轻的姑娘说我一直以为殉情只是传说呢.
就在前几天,我还见证了一场一个人的婚礼。新娘子穿着大红色的古典婚服,捧着一顶藏青色大檐帽,灿烂地笑着露出八颗牙齿,眼中含泪走过红毯,拿话筒的手抖个不停,但说话掷地有声--"丈夫许国,实为幸事! "
....漫.的、震撼的、难以忘怀的爱情,放在无尽的生命里,显得那样渺小、微薄、不值一提,但又震撼无比。
或许,你会觉得,我等啊、找啊,这么多年。我和他的故事应该也是难以忘怀的吧
但 其实若是要说我们之间有多刻骨铭心,似乎......
也是没有的。
我见过身边很多神明的爱情,有的人神相隔,有的堕仙成魔,有的散去修为,有的大闹九重天…我还记得很久之前,有一位叫西翎的上神,为了爱人,苦等三千余年
而我对他,
似乎 似乎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虽说不是所有的情爱都需要惊诧天地,但…那平静如水的生活慢慢盖过了本就不深刻的一见倾心,我与他之间的事情,我能记得的越来越少。
以万年为单位来计量的生命长河中,很多时候,我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在寻找什么;又在坚持什么。
“哎!姑娘!你别想不开!快回来!快过来!.”阵急促而响亮的呼喊声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回过头,海风吹散耳边长发,剥开头发,我看见一个穿着运动衫,外套救生服的男人站在礁石外六七米的地方。皮肤黝黑,说话的时候牙齿显得特别白,看年纪应该有半百了,但双目炯炯有神,只是面容急切,似乎还有什么顾虑,脚下踌躇不前。
我缓了缓神,很快意识到-他是以为我要自杀啊。
虽然事实如此,但我当然不会跳海了。
又死不了。
我只是在思考。
不是怕死,因为我本性并不阴暗。如果可以,我不求死,我求生。
我想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盼头。
“姑娘,我闺女就和你差不多大,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
“没事儿,父母和儿女哪有隔夜仇啊,你现在回家,肯定早饭都做好了!"
“快下来!”
“再不行,有什么事,咱找警察啊!这大好年纪的,长得又俊,咱别想不开啊,闺女!"
大叔越说越急,竟拨通了110。
举着手机,努力伸直胳臂把手机放在礁石边缘,又退后几步,生怕我一个激动就跳下去。
我刚想解释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听声音三十岁上下,很温柔,夹杂一点苏州特有的吴侬软语的调子。
“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
“不要想不开。”
“听你这声音,大好年华的.有什么事,我们帮你一起解决啊。”
“海边冷不冷啊? "
我虽会术法,拥有永生,但并非刀枪不入,也会怕冷、怕黑、不喜欢孤独..
“冷.”或许是她太温柔,我竟回了一句。
“那先下来好不好? "这句话还没说完,我就看见不远处沙滩拐角跑来几位身着蓝色警服的警察。
嘴角墓地挂了一点笑意。我说-“好。”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么多年,支撑我走完一个又一个十年百年的,并不是或者并不单单是对他的喜欢。
或许,更多的是贪恋人间的温暖。
神明心冷,活了太久的神都一样,所以我们都喜欢人间,喜欢这里的烟火气。
..
或许,为了这样的温情,我可以再等个几年。
恍惚中,忽地想起好像要元旦。
“大叔,明天是元旦吗? "我跳下礁石问了
“……哎!”
七夕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