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十八岁一定不是无家可归的。
栗礼没有见过他,这一次是第一次。他就站在她的对面,面无表情地听着歌,不同于栗礼平时见到的耳机那样,他的是无线的,小小一个耳机头塞在了他的耳蜗上,白玉一样细腻圆润的耳珠最底端泛着粉,她观察到对面的男生连手指尖还有胳膊肘处都透着嫩粉色。黑色的刘海微长遮盖住他垂下来的眼睛,打了耳洞,黑色的十字架穿过他柔软的耳肉镶嵌在上面。
他似乎很少话,周围都是亲戚好友,时不时地低下头玩手机,好像对周遭的事物不感兴趣一样拉着个脸。宋阿姨推了一下栗礼的后背,示意她上去给他端水,她踉跄一步,手里的热茶洒出来星点,手背红了也闷声不吭,只是重新倒满水轻轻拿手散去上面的热气。
“表哥,喝茶。”
他带着耳机没听到,头小幅度的摆动,应该是听到了他喜欢的歌,手指放在膝盖上一跳一弹。栗礼弯了弯身子靠得近些,再说一次,这一次他听到了,抬起头的时候栗礼看清了他刘海下的眼睛。不是特别大,但透着寒意,更像是大家长那副样子,栗礼顿了一下,垂下眼眸将手上的杯子递给他,手指捧在下面递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他的手,比栗礼的要白,还要好看。
坐回原位的时候她没再看过他。就那么点儿的距离,她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清香,瞄到了他手机屏幕上的歌曲封面,是她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的一首英文歌,就连上面的词都说不准一二。她的手搭落在膝盖上,双膝内侧隔着牛仔裤慢慢细细地摩擦着,低头的时候看到了的手还有沾满黄泥的旧鞋,阻挡在面前的是忙活了一天变得油腻腻的刘海,几根几根地分了家,手翻过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发黄的老茧,她难受极了。
“粒粒,这次期末考可要努力考好啊,别枉费了你宋姨的一片苦心,从小拉扯你到大也不容易。”
“是啊粒粒,你可要争气啊,你表哥多有出息过完年就要出国去了,这可真是我们村里的大喜事啊!”
宋姨从小到大一直嘱咐栗礼要努力读书考出去,要不然就把她卖给隔壁村的男人,小时候低着头的时候,头上的黄光灯时常引来飞虫,角落的屋顶也坏了,瓦片被腐蚀成了虫子的窝点,每到下雨天的时候宋姨风湿都会犯,无论多晚栗礼都会爬起来给她揉腿按脚,不止是感激更多的是害怕。
“好。”
对面的男生摘下了一个耳机,看了眼栗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对着手机敲打。栗礼坐在红色的胶凳上,双脚蹬在了凳子的杆子上,泥土一点一点掉到地下,像蚂蚁的家。
几个三姑四婆聊了很久,终于开始说着天要黑下次再聚的话,栗礼拿着一个又一个的凳子往上叠加,五六个一组再蹲下来抱着它走到杂物间里面放着,人多凳子也就多了,栗礼累得喘了粗气,拿出圆木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正擦着汗的时候那个男生走了进来,栗礼睨了他一眼又心虚地躲开了,转过身去等待他的离开。他走到她身边一句话没说,在桌子上放下了一个东西,那一刻栗礼感觉心脏都快要停止了,等他离去后还要等他的气味消散,缓缓低头,是一支烫伤药膏。
栗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已经起小水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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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礼一直都很听话,听话得有点过分了。她认真学习,不是天才也没有天赋只能埋头苦干,熬到凌晨再从习题集里脱身而去帮宋姨捏腿,早上起来喂完猪后煮早餐,背着背包就去上学了。学校离这儿不远,就五百米的路程,是乡校。
栗礼听婶子说那个男生出国了,她才知道他叫什么,在夜里咀嚼了百次那三个字,最后关头猛然掐住加快了手上的步伐,一道又一道的题目算是蒙蔽了她。
快要高考了,她又听说闵玧其交了女朋友,她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抽出了镜子,镜子有些朦,她拿袖子擦了擦,一直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无神疲惫的眼神,下垂的眼尾,干裂起皮的嘴唇还有额头上昌盛的痘痘,她不自觉挠了挠腿,一片湿漉,抬起手来指甲缝里都是血点,她低头望去,一腿的暗疮还有血痂,家里蚊虫多小时候就养成的坏习惯怨不了她人,她一会看看镜子一会看看自己的手,明白了。
她没高考,嫁给了隔壁村的人,不是老头是一个痴呆。栗礼总觉得她的十八岁是一名流浪汉,从小到大走的都是抽象派,闭了闭眼,咬牙切齿的那段日子里还能听到田地里的婶子喊着她幺儿,怪不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