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亲爱的先生:
好些年不见,你不会忘了我吧?
好多年不见,也许你永远不会想到,这只默默听你倾诉了大半个童年的风铃,此刻正摇摇晃晃地为你写信,又让秋风寄向远方呢。
还记得吗,那时你说“今天的天空很特别”,你还说“雨点儿淋透了阴天……”今天的雨,又让我想起那个欢笑着生活过的你,那个仍是孩子,却过得比谁都要通透明白的你。
想到这里,我抬眼看看天空。天正浸在湿润里,像是泡展了褶皱的灰纸轻轻漫出雨滴;我看着数亿条雨丝和数兆条涟漪交织到一起,给荒芜颓圮的神社覆上一层又一层琉璃——这里曾是个多美的地方啊,仿佛亘古不变的暖风和煦,像孩子的笑容一般灿烂。可谁又知道人的内心是怎样变得荒芜又荒芜,一如忙着长大的你,顾不得再倾诉自己;谁又知道过去热闹一时的神社竟也会香火不再,垣断瓦缺,无人造访,落得将被推平的下场?
遥想过去也好,展望未来也罢,我自认为我的生命没有一天不是在诚恳地尽职尽责中度过的。有人悲伤,我便希望他快些度过难关;有人担忧,我便向神明祈求他的福报。尽职尽责地,我认真地做好我应做的每一件事,然而访客却无缘无故一天天少下去,直到不久之前,终于无人造访。那天深夜,恰好也滴答着今天这般的雨。萧索的淅淅沥沥声中,神明的声音夹杂着震雷问我,风铃啊风铃,世界这样大,你为了谁而祈求美好?又为了谁而飘飘荡荡?我正要答话,却听得雷声震耳欲聋,又旋即消逝在夜色之中。它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就像从未存在过那样。我无可奈何,唯有报之以沉默。
我为何而存在,为何而生活?
多年以来,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答案,我一度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可是面对应尽的责任,我还没有那么自私,自私到不愿尽力。我于是照旧地生活着,生活着,到如今,就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整个被囫囵地物化了——
遇见热爱,竟忘了陶醉;遭遇悲哀,便只顾垂泪;一心按着默认的模式生活着,举棋不定完成着使命,唯唯诺诺服从着天职,每至凝眸之时,便自觉归咎于虚度,而非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想着奉献给世界,要为了一切世人祈求幸福,向不知在冥冥之中何方何处的神明演奏生命的美好:我的确肩负着这样的责任而生。
是啊,是啊,自我诞生之日起,就有人在教导我了。神明说,生下来,要有用,才有价值。
我不明白什么叫价值,我就问它,我们必须这样做吗?
神庄严地回答,是的,风铃,否则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而活,那样同蝼蚁无异。
我见过许多蝼蚁,有的在沙石草叶间穿行,有的在污泥里作乐,好像做只蝼蚁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常常想,大概只有人类才会在意自己是否优雅,是否高尚,或明媚在鸟居下,或挣扎在泥土里,大家同为新鲜的生命,哪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呢?
我终于没能领会神明的意思。这些年来,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去,空洞地忙碌,空洞地生活,不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行色匆匆,负着责任,沉浸其中,一如过去几十年里我生活的那样。见的人越多,我就越麻木,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像什么,愈发认识到自身的渺小,就像一台机器那样,有了能源,便要转动,除了转动,别无他用。像迷茫的风铃,人们不关心它的想法,只顾刻板的要求;像那位神明,并不在意我的答案,只一发问,便隐去了。我太矛盾了,每天活在一种安定的痛苦当中,忍受着不慌不忙的绝望。我开始诘问自己,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系了彩绳飘飘荡荡,是为了装点世界还是出于自己的一时高兴?我向神明祈求,是想尽绵薄之力给世间带来美好,还是仅仅身为风铃,便本该如此?我如何能不怀疑世俗眼中的价值,就是把生命塞进“应当如此”的模子?而这又是对是错呢?
我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灯海似的飘过来,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潜伏在不太热闹的深夜,挣扎着撕扯着自己。面团被揉成合适的形状,一副从没做过麦子的模样;成捆的木材被切割成规整的立方,早已经看不出大树的形状。我一面努力着生活着,一面困惑着迷茫着;正如我一面生活着,一面也在死去着。或多或少,似乎每个生命都要经历这样的胡思乱想。
想想也就罢了,称不上是遗憾,算算日子,我的神社离拆毁改建剩不了几天,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 。世界也有它存在下去的责任,离了我,又有什么两样?我唯一 放心不下的却是你,先生。你正是青春,热烈又灿烂,不怕风霜,不怕冷眼,只要一意发光, 就有的是光明万丈的未来。
曾何几时,我以为你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把你的生活,一点一滴地讲给我听。我从前理解的长大,是一个等待的过程,就像火炬等待干草,湖泊等待雨露,慢慢积攒,总能达成目标。我太傻了,最近我才发现,长大是一个撕碎自我又拼接的过程,有的人怎么也长不大,有的人却很小就长大了。于是明白,大多数人,他们在像我一样迷茫着,只会完成一项又一项任务,别的一概不管,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是很少的。
——“今天数学考了25分,我真聪明!“
——“妈妈要我回家放猪。奶奶家的猪在泥里翻滚,一定很好玩吧。”
正是这样,你正是那时这幅带着笑容,握着悲欢的模样。
你又说和秋日的落叶的擦肩而过,是和命运相交的一世缘分。“是沉甸甸的缘分!”你激情的说。你口中的命运是否也在让你纠结,在让你不知所措呢?
我的先生,上次你来,你说你起得越来越早,回
得越来越晚,你的生活一天天单调起来,你的未来却渐渐模糊不清起来,你说你看不到自己拼命地奔跑向怎样的方向……你说你好累, 有些受不了了,而我要说,以后还要这样累,我们肩膀上的担子,会止不住加码,加码。你对我说起你的理想,那些关于未来的希望,一天比一天现实起来, 一天比一天悲伤起来;就在这封信的开头,我说你不会记得我,然而,不是的,这两年间,你忘了的恰是你自己,恰是那个不顾世俗,追寻自我的你。
还记得吗?那时的你很少发问,从不说丧气话,你用你年轻的阅历,去解释目力所及的所有事物,难免有迷茫和困扰,你就把心思记录下来,无意地被我窥探到心里。
你说你的快乐就像一个命短的小孩,生活里那些烦恼和苦闷,就像阴影深处的大手,而我的希望是,快乐的小孩可以再坚强些,永远不要被打败。
同样是这两年间,我的问题终于找到了一个答案。化为废墟前,我终于悟透了活着的奥妙。
他们都说我是神的信使,生的漂亮,舞得婀娜,音色又虔诚,祈祷着一切美好的事物,在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发挥我的作用。就像现在的你,足够年轻,拥有成为世界.上任何人的资格那样。我很受欢迎呢: 一个小男孩祈求今夜的云朵不要遮住月亮,好让爸爸的渔船顺风返航;一位姑娘祈求明天的阳光明媚,好能亮丽地去见心上人。这些都很好,可是,先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只想在你某一个沮丧的时刻,为你祈愿一点点的快乐。
我爱着如你一般的人,乐于表达内心的感受,仿佛永远有着述说自己的愿望和勇气,多么美好啊,单是那份坦然,就已经远远胜过保守的阴暗者们。因此,这便是我的“自我”,能为给你带来一点点快乐,这便是我想做的事,我只有这点追求,却不嫌丢人,这不是什么没面子的事。如果说大和那些年代,和我一道被系在神社里的风铃们,全都以此为耻,也说得通吧?乐意追求着荣誉与赞美,这是他们的意愿。而我,而我想成为我自己。
你比那供奉的神明还要纯洁,但你又比神明带给我的启发更大。不错的,你教会我如何去寻找自己,不必自扰,日子是靠自己往下过的,喜怒哀乐也是自己说了才算。我要让尽可能多的信仰,让它们祈求跛子的拐杖,无家可归者的破屋,诵经者的木鱼,孩子们的秋千,哪怕是几寸阳光也好,让他们余留下光和热,分发给寒冷的人世间。生活的责任与你我同在,卸不掉的。可是届时,请允许我保留那千万分之一的自己,我要用它去做不伟大的事,去做我想做,而不那么有价值的事,做那些也许挥霍时光浪费生命,却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的事——就是所谓的目标也罢,理想也罢,它们才是我生活意义的所在——即便破败的神社已经很少有人造访,即便不合时代的建筑永远地消逝在无数人们碌碌的尘埃里,即便在生活中挣扎,我们仍有追求自我的权利。
你渐渐长大了,你渐渐远了,身影晚霞般消散,独留我守望永夜,眺着,望着,望到天边什么也不剩了,望到破败的神社要被拆掉了,你也没有回来。不过我只要想起,在无数个寂寥生命的晨与昏中我亦曾见过笑眼眯成月牙的你,便又在单调的生活里捡起继续下去的希望了。
雨下大了。如今的我,已经受不得这样坏的天气,朽坏不堪啦。但你还很年轻,任性和挥霍的余地很大,我相信你也能找到你想要成为的模样,而不是总听人家的。我们习惯了趋利避害,老是在往对的方向发展,偶尔也要错一下,做深埋在心底的真正的自己,免得以后回想起来,苍白得就像是没活过。
往后的日子还长啊,一眼望不到底。也许某天,你会忽然愣住,那些迷茫了好久的思绪,一下子找到了归宿.我也好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听我的铃铛,摇得叮咚作响。
就此搁笔吧,我的先生,我看到你正走近门前朱红剥落的鸟居哪!我就知道,别看我一辈子飘荡在神社里,我的祈愿可一直与你同在呢。
爱你的
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