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每到这几天,都会飘着如牛毛般的细雨。我也总会打着伞,站在红馆外,等着一个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的人。
我曾是红馆里一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每天,我都会穿上透如薄纱的轻衣,抱着我的琴在大厅演奏,日复一日。有些客人曾想花高价买我的初夜,但我不愿。我是什么?是风靡长安的琴师长安,而不是被明码标价随叫随到的姬子小倌。那些人的命运,无非是病死老死若有好心的老爷肯花几两银子赎走一个,那也未必是一条生存的出路。
但我不一样。
我从生下来,就是个罪人。
我的母亲,死在了我父亲正妻的手中。他花了几两银子把我母亲买回来,也是因为我母亲还有几分姿色。她怀着我,还要伺候别人。说她是个妾,可连府里最低贱的奴都能踩在她头上。她刚生下我,就被送回红馆。
父亲的正妻也悄悄把我送回去。
我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看着她饱受折磨,看着她死在我眼前。
后来我的父亲想带我回去,将我过继给他那不能生育的正妻,认祖归宗。但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回到那个囚笼里。
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我以死相逼,最后留在了这里。
我的父亲拿钱,我在红馆修习琴技。
不出我所料,十五岁那年,掌事妈妈让我上厅演奏。一曲《惊鸿》,让大家记住了我。
我的容貌,我的琴声,以及,我的名字。
我叫长安。
那几年无论我去哪,都会听见大家的议论:“长安城红馆有个美人长安,人美琴也美,千金难求,听说还是个雏,真不知道谁会那么有福气。”
有日,我照常在大厅演琴,有个客人喝醉了酒,吵吵着要我送他去客房。掌事妈妈为了平事,只得让我扶着那个肥油大耳的客人上楼。那客人却是不分人了,将我一把甩在地上,解开自己的外披,嘴里嘟嘟囔囔着一个小倌的名字。我吓得大喊,心头升起了恐惧,我感到我的眼泪滑落。这时,他来了。
宛如天神下凡一般。
而我,也像那老土画本子里的人一样,深深的迷恋上了他。
他是我的英雄,我的恩人。
他叫故里。
我被他救下,他带我回他的房里。
那晚我们弹诗饮酒。我为他弹奏一曲,他听的入迷。静默半晌,他问我:“你愿意和我回府吗?我可以替你赎身的。”我笑着告诉他:“我没有卖身契,但发生这种事情,我也很意外。”我抬头看他,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我喜欢你,你真名也叫长安吗?”我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我配吗?
我不知道。
但从那一刻,我的心里涌入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几箱子金银细软,和他回了府。
将军府。
我还以为他是个秀才。
他很温柔,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他都不会怪我。那日,我逗他说:“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故将军怎么特别喜欢做这些吃食呢?”但真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笑着对我说:“都说长安归故里,我的长安好不容易归来,我怎肯让他劳累?”我笑了,笑着笑着便大哭起来。又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晚轻纱红烛,我们在一起了。
一直到深夜,我们躺在床上,我低声问他:“洞房花烛夜,将军打算给我一个什么名分呐?”他将我拥入怀中,为我按着酸痛的腰,:“七日后,我迎你为妻可好?”我吓了一跳,忙说这会影响他的仕途,他笑笑:“放心,交给我,当今皇上仍未娶妻也和我是同一个原因,他不会阻拦我们的。”
没多久,我沉沉睡去,第二日他下朝回府叫我起床,帮我梳起长发挽了个发簪。他蹲在我面前仰视我:“嫁给我好吗?”“不,”我摇摇头,他慌了:“可你昨晚……”“是我娶你。”我笑道,一把扑进他怀里。
大婚。
我紧张的直抖,他拉住我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我在。”
完婚后,他出去敬酒,我坐在床上等他。他喝的醉醺醺的走进了屋里。
“我不能生子,你可觉遗憾?”
“未曾。”
他将我压进被里“夫人一试便知。”
就这样我们恩爱的生活了一年多,西北战事吃紧,皇帝急召故里前去。
我偷偷的跟上了行军车,在后面连走带跑的跟了三天,后来我趁着士兵不注意,钻进了粮草堆里。半个多月后,到了边疆军营里。
我带的粮食早已吃完,想悄悄的拿些吃的充饥,却被士兵发现。我脚上磨破了泡,被一众士兵绑进了军营大帐里。故里坐在上方吃惊的看着我,我含着眼泪回瞪着他。“失陪。”他丢下正在商讨的战事,将我抱出帐。
他走进另一张帐篷,将我放在床上,跑出去打了盆水,为我洗干净脚后用火烤的银针挑破了我脚上的一个个血泡。又命人做了些吃食,坐在我身旁。“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抬手抹掉我眼睛里蕴藏的泪水,将我搂在怀里“受了这么大的苦,我心疼啊!”我抬头亲了他一下“下次不会了。”
“没有下一次。”他看着我“下次我和皇上请命要求带着我的小军师来。”
外出臣子未和皇上请命是不可带着妻子的,而我又因长途跋涉病倒了。他要带兵上阵,没办法,他只得将我带在身边。
我也算得上半个军师。
“在我的军营里,我不能把你当夫人看,只能把你当做士兵。”故里晚上对我说。
“你放心好了,我跟着士兵们一起训练。”我答到。
那日他带兵包抄敌军,我坐在营里奏琴,琴声颤鸣,一个不小心,琴弦崩断。我感到可惜,将琴放在一边等他回来。
一个亲信兵满脸是血的冲了进来,我的心咯噔一下。
故里失踪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然后急忙起身想问个清楚,眼前突然一黑,我失去了意识。
“长安!长安!”我睁开了眼,面前正是一脸焦急的故里。“你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晕倒了?”我拉住他的衣袖不放“他们说你失踪了,我一着急就…”“没事了…”
“咳。”我这才看见故里身后还有一个人,那人冲我笑笑“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他刚转身,故里就拂开了我的手,走到那人身边:“我带你去找一间没人的帐篷。”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帐子。
我笑笑,我想他可能是给我端药去了。
我等啊等,等了好久,笑的脸都僵了,故里他还没有回来。
我笑不下去了。
故里他抛下了我。
我一夜未睡,第二天他走进帐内,“长安,从今天起你跟着士兵们一起训练。”我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快一些,一会赶不上早饭了。”他说完就离开了。
我照常穿着长衫,拿着他送给我自保的短刃,出了帐。
训练时,士兵不敢对我用一下过重的力度,又碍着我是长安,也偷偷放水给我。
但故里说“他现在就是一个士兵,没有任何身份,”告诉士兵们不要留情。
我浑身是伤,就这么过了三个多月。
我仍穿着白衣,带着琴,骑着骏马,走在队里。
我在琴内部安装了一个暗格,将短刃藏了进去。
连续的训练,虽不说让我成为一个能以一当十的士兵,却也让我有了自保能力。也让每天看着故里和那人同进同出的我没了时间多想。身旁的人递过来一把长剑,“你又忘带了,上战场不带剑,活腻了吧?”我忽略他的语言,接过长剑低声道谢。“驾”故里骑着马过来,“尽量别往前冲,往后躲躲,你还不够能上战场的。” 我点了点头,调转马头想去别的地方。故里拉住我“你认识一下,那是丁宁。”我又点点头,心中漫过一片苍凉“怎么,还不让我走吗?”我看着他拉住我不放的手,低声问到。他先是一愣,然后放开了手。我不在犹豫,转头离开。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信我。”他突然在后面喊道。我没有转身,直接走了。
流年不吉,我骑着马跟着队伍前行。突然,从一侧山路上冲出敌军“杀啊!”队流被冲散,我和一些士兵被围住,变成战俘被绑进了敌营。
“夫人,将军会来救我们的,对吧?”和我关在一起的士兵问我“会。”我骗他“他一定会来的。”
有的士兵经不住严刑逼供,说我是将军最重要的人,我知道的都是机密。他们将我的手脚用铁链穿透,锁在墙面上,用尽了刑罚。我一度想着,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渐渐意识到,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可以把我的琴给我吗?”我问那敌军“让我最后再弹一曲,我会把你们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们。”那些人将我时时背着的琴抬来,又放开了我手脚上的锁。
失去了支撑的力道,我跪坐在地上,爬向琴的位置。我手上全是血,我摸了摸琴弦,笑着问到“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有的士兵邪笑道“当然。长安城红馆第一美人,故大将军的夫人。怎么,夫人是想讨好我们吗?”我没吱声拨弄了一下琴弦,露出白骨的指节里被琴弦割破,琴弦被染成鲜红。
我摸了摸暗格,发现短刃还在。我拔出短刃,捅进腹部“那你们一定不知道,我致死都不会出卖我的爱人,我的国。”我大声的笑着,生命在流失,我仿佛又听到了故里焦急的声音。
他还没来吗,我要等不下去了。
我可能死了。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圆圆的帐篷顶。
我没死啊。
我轻轻动了一下,身体立刻传来剧痛“长安?长安你醒了!”故里放下药碗“太医!太医呢?我夫人醒了!”他吼道,转而又温柔的看着我“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吗?”我扭过头不理他,眼泪却偷偷的填满了眼眶“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都有了丁先生了,还来招惹我作甚?”他扳过我的脸,“没有。”轻轻的用衣袖抚去了我的眼泪“皇上早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小将军,是丁先生的胞弟。丁小将军和皇上赌气,自己请愿来驻守边境,皇上让我来助他平叛,带他归京。”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抱歉夫人,之前强迫你去训练是怕我不在的时候你能有个自保能力,我也不想让你受苦,但不行,我怕你…”
他没再说,只是看着我。许久,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好。”
几个月后,我的外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当初被铁链穿透的踝骨还未长好,不能过多的行走。指骨也长出了新肉,留下几道淡淡的疤痕。
这几个月,大大小小的战争不断,故里带兵杀敌,留下丁宁与我作伴。
“丁先生似乎兴致不高?”我坐在床榻上,又偷偷的往上拉了拉长袍,遮住脖子上的红点。“没事,”丁宁笑了笑,“曾听故兄说嫂夫人的琴声宛如天音,不知丁某可否有幸听上一曲?”丁宁挑挑眉,我命两个侍从将那琴抬来,红色的琴弦勾起我的心绪。指节轻轻一划,弦音四溅。
不多时我又可以下地了,我也照常一样去营里和士兵们一起训练。
“杀!”
大军涌出,我随着大军杀向敌军,敌军死伤无数,我骑着马,白衣飘舞,我手中握着一对长剑,左右斩杀。白衣沾血,昔日奏琴的手握上了剑,刀剑凌利我冲向敌军将领,绞下了他的头颅。
敌将已死,敌营军心大乱我看着那个头,眼前阵阵发黑。
我转过身来,看见故里笑着向我奔来,又看见他突然惊慌的表情—
“躲开!”
“嗤”利剑穿过肉体的声音传来,我看着胸前的剑,缓缓的倒了下去。
他接住了我。
……
等我再次醒来,我发现我和丁宁在一辆马车上,“故里呢?”我问道,“这是去哪?”丁宁见我醒来,端来杯水“长安。他去怡樾地找丁达了。对了,这个—”他递过来一个木匣子“他让我把这个给你。”我接过匣子,放在了一边。
数日之后,抵达长安城,我因手刃敌军将领,立下战功。那皇帝封我为将,我谢过后,回了故府。
整理好衣物后,我坐在床边,打开了那个匣子。
里面放了封信和画轴。
我打开信封——
“吾妻长安亲启”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我奉命寻找丁达,顺便平反叛军。
“如今已有些消息,我不得不离开重伤未愈的你。
“请不要怪我。
“等我。”
“故里。”
信纸被泪水浸染,我捂住眼睛,脑海里却挥之不去那个身影。
我拿出画轴,将它展开。
那是一幅画。
他画的我。
“此一眼,尤记千年。——长安”
那是我第一次在红馆奏琴的样子。
原来…他那么早就喜欢我了。
我将那副画挂在墙上,每日都会去红馆外站一会儿。
看来今天又是徒劳的一天。我收回思绪,打算回府。
“嫂夫人,”是丁宁,我冲他点点头“快回府,给你个惊喜。”他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转身想回府,迎面遇上了父亲和他的正妻“父亲”我弯腰一拜,他拉起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精光“我和你母亲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人家女儿不嫌弃你嫁过人,一会你和我一起去见人家姑娘一眼,这亲事就定下来了。”我看着父亲一眼“不好意思,父亲,请问您是和我哪个母亲商量的婚事呢?”“你!”父亲瞪着眼睛,没有作声。
自打我立了军功后,父亲就一直想给我重新安排婚事。我戏谑的看着他们俩,“不好意思父亲,我现在有急事要回故府,不如您跟我一起回去?”父亲气的吹胡子瞪眼,扭头走了。
我便不再逗留,转身往故府跑。却因为脚踝一阵刺痛摔倒在地,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污渍,雪白的衣衫沾上乌黑的泥巴,我丢下碍事的伞,往前冲了两步,又“啪叽”摔倒在地。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我揉着脚踝,抬头往前看。
是故里。
他回来了。
他翻身下马,向我跑过来。他将我抱起,放在马背上,又跨上马,半抱着我往回走。
“怎么这么不小心?是脚踝还痛吗?”他声音微颤,“三年了。”我回头望他,“三年了故里,我都以为你不回来了。”他用嘴唇碰碰我的额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我本来想亲口告诉你的…但是…我怕……”他埋在我肩窝里,“我怕我告诉你,我自己先不敢去了。”
…
回府后,我坐在软塌上看着书,她回宫复命。宫中为他开设庆宴,我抱病未去。深夜,他一身酒气回了府。
我服侍他更换衣物,他半搂着我躺在床上,“三年了,故里, 你不怕我改嫁吗?”,我支起上身,云墨般的长发铺了一床。他将我一扯,翻身压下。“怕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被压住,动弹不得“那我要是真改嫁了呢?”他沉默了一会,随即扯开我的衣襟,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不可能,我的长安,谁娶我杀了谁。”他抬手拽下床幔,吹熄红烛。
……
第二天一早,我睡醒后,他已经上朝去了,顺便为我抱病请假。我扶着腰,抱着琴,坐在了大树下用来乘凉的软椅上。用指甲拨弄了一下琴弦。
那红色的琴弦如今早已褪色,只留下浅浅的红,而那时的记忆却仍在心底。
我瞟到一个身影,藏在门后。我拨弄琴弦唱到:
“我叫长安,你叫故里
“世人笑说长安归故里
“我痴痴等你,挽袖落笔
“画一幅你我方寸之地
“我叫长安,你叫故里
“可惜长安尽头无故里
“已等不到年少到古稀
“从此梦里星辰……”
他站在我背后,猛的抱住了我。
“我爱你。”
“真巧,我也是呢。”
我看着他,他亦看着我,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梦里星辰化作你,一树落花飘无际。
他抬手拈起我头上的花瓣,笑着拉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