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些难过的日子像是生命里巨大的黑洞,吞噬掉人所有的热情,却不肯善待人半分。
林瓀是被雨声吵醒的,她伸了个懒腰,顾不上穿鞋就跑到窗前。雨从万丈高空落下,冲刷着焦躁的土地,她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气的空气,希望落在手心的雨能将她的烦恼一并冲走。
林瓀太专注的听雨声了,没有注意到木睿的敲门声。
门被木睿从外面打开,看到站在窗前头发有些凌乱的林瓀时,他愣了一下。
纤细的手臂,洁白的小腿,迎着清晨最干净的晨光,美的像一幅画。他竟然忘了喊她的名字。
林瓀看的认真,忽然有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吓得浑身一颤,不敢动弹。
后背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副宽阔的胸膛和那颗强有力的心跳,笔间环绕着熟悉的香气,她尝试着挣扎了一下,身后的人却收紧了手臂。
为防止自己会窒息,她喊了一声,“木睿。”
那声音就像窗外的雨声一样,干脆,清晰。惊醒了沉醉在梦境中的人。
木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连忙放开怀里的人。在这个有些凉意的天气里,他却红了脸。
简单的吃完早餐后,他们打着一把伞去学校,还没走到教室。就听到班主任急匆匆的喊她。
年纪大了跑两步说话都要大喘气,“林瓀,你...父母...在办公室..等...你呢。”
林瓀的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她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要进教室。
木睿及时拉住了她的胳膊,劝说道:“至少报个平安,我陪你去。”
推开办公室的门,沙发上的林爸林妈连忙站了起来,林妈妈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林爸爸也一脸疲惫。林妈妈伸手向前,“阿瓀。”
林瓀迅速躲到了木睿身后,避开了林妈妈的手。
她不是恨他们,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他们的热情。
林瓀终于开口说话,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语气。“我很好,你们走吧。”
“阿瓀,..快回去看看吧,奶奶昨天晚上出去找你,摔了一跤,...快不行了。"林爸爸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
林瓀想起了班主任经常说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可她并不想去做什么人上人,这世间的苦难也没能放过她。
林瓀趴在监护室的玻璃.上,死死的拧着眉,身子不停的发抖。奶奶躺在里面,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显示仪上的心电图起伏很小,她不停的掐自己,白嫩的胳膊上顿时一块青一块紫。
她多希望有人告诉她,别怕,这只是梦。
可是不行,她掐自己的时候很疼,林爸在她面前签了一封又一封的病危通知书。
是真的,都是真的。因为她的任性,最爱的奶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忽然想起来昨晚木睿让她给奶奶打电话的场景,林瓀死死的咬住嘴唇。
不能哭,奶奶还在不能哭。
木睿轻轻的把林瓀抱在怀里,她的手很凉,温度低的让人心生颤意。
他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孩掐青了自己的胳膊,就算咬破嘴唇也不肯流泪。那单薄瘦小的身影如同一把利刃,深深扎进木睿的心里,比失去阿阮时还要心痛。
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但唯一确定的是,他很心疼她。
木睿紧紧抱住林瓀有些颤抖的身体,想极力给她一些温暖。
“别怕,我在呢!”语气里满是心疼。
林瓀反手搂住木睿的腰,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说,别怕,我在。就像一个关久了窗户的房子照进了阳光,很温暖。她呜呜的哭起来,恨自己的任性,也恨上天的不公。那些委屈、无助、绝望就像脱缰了的野马一样。她在木睿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就像没有明天要过。泪水濡湿了木睿的衬衫,直到她昏昏沉沉的睡去。
再睁眼时,眼底是一片白色,单调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枕头,白色的床单,甚至连窗外的天空也是一片死寂的白色。
林瓀猛的从床上坐起来,慌乱的穿上鞋,往外跑。
医院的走廊.上,林爸爸林妈妈并肩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面容沉默。
木睿走到林瓀跟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奶奶出殡那天,林瓀安静的跪在灵堂,素黑的衣服更突显出她苍白无血色的脸。
她没有流泪,只是眼睛泛红。
奶奶说希望她永远快乐,去做想做的事,原谅该原谅的人。
忽然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睛,接着嘴里被塞进了一块糖。
“心里苦的时候就吃快糖,不要太自责。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你是奶奶一生的骄傲,她那么爱你,怎么会舍得怪你。她最希望的,就是你能无忧无虑的生活。”
木睿感到她的睫毛颤了颤,手心里多了几分冰凉。
(七)
天气越发的热了,伴随着铃声,高考结束。
林瓀走出考场,看着远方那轮耀眼的斜阳,笑着掉下了眼泪。
奶奶,你是否看到了。
奶奶,我想去北方的大学,听说那里冬天会下雪。
奶奶,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很想你。
奶奶,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我总觉得我们隔的好远。
“阿瓀。”这个人总能把她的名字喊的那么好听。
夕阳下,木睿推着自行车,嘴角挂着浅笑,额前的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
他拍拍自行车的后座,示意她上车。
林瓀忽然就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仿佛是热恋中的小情侣,他载着她,迎着朝阳出发,伴着夕阳回家。
林瓀缓缓坐上车,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那样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阿瓀,我和妈妈要走了,工厂已经停工好久了,刚好你也毕业了,跟我们一起走吧。”林爸爸边给林瓀加菜边说。
林瓀沉默不语,低头扒着碗里的饭。
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暖化了她的心,可在这诺大的江南里,有她最不舍的人。
林妈妈瞪了林爸爸一眼,像是在责怪,“没事的,阿瓀,你什么想去再去,爸爸妈妈不强迫你。”
林瓀别扭的笑了一下,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再呆一段时间。”
林瓀忽然很想见木睿,她去了木睿家里,刚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木睿呆坐在地上,旁边散落着酒瓶。
林瓀皱了皱眉头,“你怎么喝酒了。”
木睿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踉跄着就要站起来。
林瓀怕他会摔倒,连忙扶着他,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
“别说话。”
林瓀觉得耳朵凉凉的,原来是木睿在她耳边吹气说话。
“我知道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你也要离开我了。”林瓀竟然在他醉醺醺的声音里听出了委屈。
林瓀拍拍他的背,想让他稍微清醒一点。
“阿瓀...”她听见他喊她。
“好喜欢你呀,和你在一起好开心。”林瓀的心漏了一拍。
木睿趴在她肩膀上,手指在她脖颈处画圈。林瓀身上到处都是痒痒肉,她连忙拉开两人的距离。
木睿手里还拿空酒瓶,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看向林瓀的眼神里多了些炽热。
林瓀接过他手中酒瓶,放在地上。继而站在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也很喜欢你。”
“那你还会离开我吗?”
“看你表现。”
林瓀的父母因为工厂的缘故,早早的就离开了。他们走后,她每天都去找木睿。
他们每天都腻歪在一起,好像怎么都不够。一起吃饭、窝在一起看电影,晚上一起看星星。他们依偎在一起,数星星,讨论着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话故事。
每每林瓀走时,木睿都会依依不舍拉着林瓀的袖子。
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林瓀晚上可不敢留宿。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着。(八)
填报志愿那天,林瓀早早的就起床了。她想快点赶到木睿身边,想迫不及待的告诉他,她和他一样报了本地大学的惊喜。
早在学校征集志愿表的时候,林瓀就偷偷看了木睿的志愿。他想留在本地,能和他在一起上大学,多少弥补了些林瓀不能去北方的遗憾。
像平常一样,林瓀到的时候木睿还没有醒。她把买好的早餐放在桌子上,准备去叫木睿起床时门铃突然响了。
门外的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容,波浪的卷发打理的井井有条,嘴角带着适当的微笑,黑色的长裙更加衬托出了她的气质。
林瓀点头问好,女人微微扶额回她的问好,举止间尽是儒雅。
“你好,请问...”她率先开口。
“木睿在家吗?”
林瓀向身后开了一眼,微笑着点头并请她进门。
木睿有着和这个女人相似的眉眼,直觉告诉林瓀,眼前这个美丽大方的女人可能是木睿的母亲,她将倒好的温水放在桌子上。
“阿姨,请喝水。”
“谢谢。不过木睿现在在哪里?”
林瓀指向楼梯方向,“他还在睡觉,我去叫醒他。”
说着林瓀就站起身,那女人也站了起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你坐着吧,我去叫他。”
林瓀尴尬的笑笑,无处安放的手轻拂了一下眼前的刘海。
那女人上去许久了,林瓀身后试探了一下早餐的温度,马上就要凉了。她攥了一下拳头,决定送上去。
门虚掩着,在楼梯口隐隐约约就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林瓀踱着小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那女人说。
“阿睿,阿阮在等你。”
推门的手僵硬在了半空,她无法确认刚刚听到的阿阮是谁,但可以确定,不是她。
透过门缝,林瓀看到木睿坐在窗前,目光呆滞。
她还是敲响了门,微笑着将早餐递给有些惊讶的木睿。
语气听不出悲喜,“我看快凉了,所以就送了上来,没打扰你们吧。”
“阿瓀...。”木睿不难看出林瓀勉强我的笑意,刚才的谈话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
“不是你想的那样...”木睿想要解释,却发现无从开口。
“那是哪样啊!”林瓀的目光平淡,随即蒙上了一丝雾气。
林瓀轻轻推了一下木睿,“你好好跟阿姨说,我先回家了。”
她后退了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躲开了木睿想要拉住她的手。
她在他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别让我难堪。”
(九)
林瓀在窗前坐了一整天,她在回忆他们之间的一切,很短暂却又很美好。
没有他的日子大概会很难过吧,可是他没来之前,她过的也挺很好。
到了晚上,林瓀接待了以一位不速之客—木睿的妈妈。
她说,“你的眼睛和阿阮一样好看。”
“阿姨,如果你是来劝我和木睿分手的,那对不起,我家不欢迎你。”林瓀堵在门口。
只见她笑了,语气平淡,“小姑娘,你有时间听我讲个故事吗。”
“十五年前,因为我的粗心,木睿被人贩子拐走了,同样被拐卖的阿阮带着四岁的木睿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了,从那以后木睿就患上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他只相信阿阮。无奈之下,我们就把找不到父母的阿阮领养在了身边。后来木睿的病慢慢好了,可天有不测风云,阿阮十七岁那年被查出了慢性的先天性心脏病,如果不接受移植就会没命,可国内技术不成熟,只能去国外接受治疗。”
“于是我就骗木睿,说阿阮找到了父母,已经回家了。那一年,木睿十六岁,高一。”
“从那以后,木睿性情大变,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后来,他竟然自残割腕,差点就没了。我没办法,只能承诺等他上了大学就把阿阮接回来。后来,我就国内外两头跑。终于等到阿阮要做手术了,我以为一切都会好。可是,手术失败了。阿阮也是靠着药物才撑到了今天。我不敢告诉他,怕影响他考试。高考结束后,我给他打电话,他却闭口不谈阿阮的事情,可阿阮撑不住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见木睿一面。”
“她...还有多长时间?”林瓀想说的话很多,但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问了这个问题。
木睿的妈妈抹掉眼泪,“熬不过一个月了。”
林瓀低头,吸了吸鼻子,“我明白了阿姨,你带木睿走吧。”
像是没想到林瓀会如此通情达理一样,震惊之余她向林瓀举了一个躬,并道谢。
凌晨,林瓀接到了一个电话,话筒里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她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木睿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说,阿瓀,你等等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我报了你最想去的大学,你等等我。
林瓀捂着嘴巴,笑出了眼泪。
命运可真会作弄人。
她忽然想到了麦琪的礼物,也是两个傻孩子极尽全力给对方不再惊喜的惊喜。
林瓀没有说话,挂掉电话后,她给木睿发了个信息。
“我们没有未来了。”
时间的绝情之处在于,它让你熬到真相,却不给你任何补偿。
睁开模糊的双眼,一幕幕清晰的展现在眼前。
看着窗外西斜的太阳,林瓀敲了敲脑袋,睡过头了。
她蹑手蹑脚的下楼,大厅的客人不多,静悄悄的大堂里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她还在睡,我知道了,你放心,林...。”老板娘看见楼梯口的林瓀后,迅速挂了电话。
林瓀朝她走过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姐,不好意思阿,我睡过头了,刚才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事没事,反正现在店里也不忙。”老板娘的口气故作轻松,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
可能是睡得时间太长了,林瓀觉得有些头疼。
跟老板娘聊了几句后,她回到了前台的位置,开始计算桑拿店这个月的收支。
日复一日做同样的事,林瓀大学毕业后,经过老师介绍,她开始在这家连锁的桑拿店做财务经理。
生活很平淡,没有猛烈的惊喜与悲痛。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
老板娘的手机又响了,林瓀眉头紧缩,不悦的放下手中的书。
她没有接别人电话的习惯,但打电话的这个人未免太过于执着。
“喂,你好。”
“嘟嘟嘟。”
林瓀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砰一下把电话挂了。
“神经病吧。”林瓀咕哝了一句,但当眼睛触及到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时,她觉得时间一下静止了。
林瓀屏住呼吸,巧合,只是巧合,她安慰自己。
她还是回拨了那个电话,心里泛起一股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期待。
“是我,阿瓀。”熟悉的声音响彻耳边。
原来最难过的不是遗忘,而是兜兜转转之后,发现那个人居然还在原地等你。原来,爱是翻山越岭之后,发现心里的人依旧是他。原来,爱是和自己较劲,最后原谅所有的不完美。
林瓀简单的收拾了些东西,然后去找老板娘。
她说,她要去北方了,听说那里下了好看的雪。
老板娘拍拍她的手说,“四年前,你刚来,第一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个人说,他喜欢的女孩在这里,拜托我好好照顾她,还告诉我,女孩时不时的会胃疼,叮嘱我一定要每天晚上在门口放几片药。每天都打电话来问我她过的怎么样。我很好奇,问他为什么不找来呢。他好像是哭了,他说他没有勇气来见你。我答应了他。他给了我一笔钱。”老板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银行卡,她塞到了林瓀手中。
“我这一生都活着等待中,等到这辈子像是为了等那个人才活着。你是被等的那个,阿瓀,你比我幸运。”
老板娘给林瓀留了一把钥匙,看着泪流满面的林瓀说,“带上他,随时回来。”
(十)
爱是踏遍千山万水还想回到那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