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大婚前日至今日,孝霖姬已经饿了两天两夜了。
饥肠辘辘。
只是那喜娘说,这是大名从南蛮那缴来的缎料,总共不过两丈,你这一身嫁衣用了九成九,最后不剩一轧,布料金贵,哪怕多吃一粒米都能在这身嫁衣上撑出三道褶。
到时候这千绦金万鎏银,一线一织贵过等量金锭的白色喜袍,这上头绣着的夏油府家纹的图案,保准要走样了,幕府高价请回来的这些绣娘就白忙活了一整年岁。
她忍了。
洞房花烛夜,她坐在窗边,推开了轩窗。这新砌的鸟梨乌木阑干,白月下一层潋滟浮光,倒真如下人们所说:“姑娘那小院里头连块木头都是北疆的宝贝,晚上月光一照,就像开了一层雪白梨花。”
白月下,这宝贝木头,梨花满阑,似隐有莺啼。孝霖姬想去看今夜的月亮到底好不好看,想要仰起头来,头上顶着的花冠和各式各样的头饰太沉,工艺完美地让人惊叹后世博物馆之中至宝不过是沧海一粟。
“将军可真是疼姑娘啊。”
是啊。
盖着白无垢的花冠,那是更沉了。
“不能自己揭开哦,得让将军亲自挑开,这叫称心如意。”
喜娘的交代还历历在目。
不过是一轮月色,不看也罢。
她忍了。
后半夜,春宵美景。
她仍在窗边,闻见了栀子花的香气。孝霖姬稍稍掀开了盖头,看见楼下小池,月光迟暮,簌簌一层银箔。其旁棵栀子树,四季常开,不落花,万年香。
这好像是极罕见的品种。
“此万年樗栀,独种,繁花,香飘十里不枯不败。”她用过栀子花的香包,他觉得适合,便寻了一棵,种在院中。
此夜,它开的盛好。
她捧起脸来,笑了一下。
只要在人间。
他夏油杰就无所不能。
这人间花好月圆,这人间蜜语甜言。
他夏油杰能给她的,他都给。
孝霖姬其实不喜欢栀子花的香,太浓了。
她,忍了。
启明星闪起,月色凉透。
置了一宿的合衾酒,却似被烧了一夜化到底的喜烛烤热了。
她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拿着鎏金长甲戳过那酒杯上精致的花纹。
想起来之前嬷嬷手把手教自己怎么端酒杯,怎么在神前式里喝九杯酒,不能牛饮如喝水,更不能像男人一样甩开膀子对人说“你干了我随意……”
想起来那时夏油杰不小心看见了自己的窘迫样,连扇子都挡不住的笑意,差点让她被自己那酒杯里的白水醉透了。
她此时很想喝酒。
想醉。
可,她忍了。
她听见很远很远处——
一声声鸡打鸣。
孝霖姬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东边。
那边楼阁,琼楼隐于园林山水之间,似天际坠下的宝珠。红砖溜金瓦,高高的院墙外面,已有炊烟袅袅,她能想象到那一条条巷陌里渐渐多起来的人,想起来市井之间她撒欢过的脚步,想起来她同他一起逛过的那些小吃摊。
想起来他这样不似人间客,为自己流连于红尘市井。想起来自己这样欢脱无暇者,为他束之红墙楼阁。
天仍不白。
不过又开始这人间蹉跎一天,平凡一天。
不过是她又等了他一天。
她视线那样好。
孝霖姬看见东边那琼楼处,走出一娇媚女人,浑身精赤,那丰腴妖娆身段看得自己身为女人都难免脸红心跳。晨风凉,她抓起身上披着他的长袍,像她一样,倚阑远兆。
只是她的身后,有人探出手臂来,将她抱在怀中,温柔眉眼。
是她见过。
是她空等了一夜的夫君。
她想家了,想朔间府了。
她,忍了。
…… ……
孝霖姬自己用手掀了头上的白无垢,自个儿摘了花冠,自个儿脱下那晗英扬惠缎料百莲宝姿绣凤的嫁衣,自个儿卸去妆容,自个儿换了身衣服。
等夏油杰同日出一时踏入这房间时,她一身素寡的浅清衫子,朝他盈盈一笑:“夏油杰,我饿了,同我去吃饭吧。
夏油杰微微眯了眼,仍无虞无隙。
“走。”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自个儿先朝外走去。“也留神代姑娘,一同吃个便饭再走?”
夏油杰与她身后跟着,答得很快,就正常聊天那般平淡,毫无破绽。“不用,她已走了。”
“嗯。”
孝霖姬下了楼,看见那棵栀子树,转过身来跟夏油杰说:“把这棵树挖了吧,我想种菜。”
她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可是夏油杰却没那么在乎,夏油幕府,家里没什么长辈。
“真金白银为你买来的这宝贝,怎么看上几天便不喜了。”夏油杰抬起手屈指弹她额上一板栗。“那孝霖姬想种什么菜?”
“豆芽菜吧。”
夏油杰朝前跟上她时,自然而然如同往常那样去抓你的手,可或许是她走的太快,自然就错开他的手,朝前走了。
自个儿走的很快,也很利落。
嫁入夏油幕府那日,神代织同夏油杰共宿于他的寝居,整整一夜。
她,仍忍了。
注:
1.日本传统婚服是白色的 白无垢可以理解为中国传统的红盖头(我这么理解的)
2.大名:幕府将军下一级的士
3.南蛮:日本人称西洋人为“南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