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圣旨,夕归崔府。
“几日后,您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怎可如此不知礼数?”太子奶娘道,严词厉色。
最尊贵?
我不需,更不要。
我不要天下人的跪拜,不要住进那阴森的宫殿,更不要深锁宫中,寥寥此生。
我愿在长安,在王府里,细听师父教诲,跪在师傅面前,为他上茶。我愿与他策马长安,言笑晏晏;我愿侍奉他左右,研墨伴读。我愿,做一个民间女子,而不是,堕入宫闱。
“清河崔氏家的女子,怎如此听不进教诲。今后何以母仪天下?”奶娘手里的戒方,落在我背上,彻骨似灼。
至于之后她讲什么,我便执笔记下,不露怨颜。毕竟她的背后是太子——那个如今可以一手遮天的人。清河崔氏,千年血脉,不能被我斩断。还有,我怕,怕她看出蛛丝马迹,怕太子降罪与他。
旬余日,母亲递给我一张纸条。
辰此一生,不负天下,唯负十一。
我惊恐,看向母亲。
我唇微翕,终究,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慌乱间,神情恍惚,似乎听不真切。
只听到,小南辰王,挟持太子,欲意谋反,太子
得我父兄护驾,小南辰王败,得谋反罪名,落剔骨罪。
难怪,太子亲自带兵。
太子要他的命,他便从了。
其实,他若真想谋反,纵观天下,何人能敌?太子的命,也只是他一念之间。可太子是君,他是臣。君臣纲常,他常常提起,这大概,是他的底线。
然,不负天下,却被天下之主问罪,剔骨。
美人骨,终究不能保全。
天下,终究是要乱了。
第二日,是休息日。
我去往街上,看街市繁华依旧,观车水马龙不息,听商贩高声呼喝。
很热闹,但我融不进去,即使身已于此。
我停下脚步,只旁观街道。
幡然醒悟,我早已不属于这里。这里不是长安,这里也没有周生辰。
而我的大部分记忆,是关于他们的。
这方水土,见证了万千生灵的诞生,也好养人。而我,终究成了客。
客总思乡,真是没错。
况且,叶落,终究是要归根的。
三哥,母亲,吾归去,勿念。
那日夜里,我只带了贴身的侍女,还有车夫,前往王府。
几日后抵达时,天是明的。
我给了侍女车夫遣散费,便独自进了王府。
师父被问罪剔骨了,门下之徒,纵有千万悲痛,也不敢再在此居住。
于是,除了人走楼空,门庭冷落,其他一切皆依旧,就像,从没有人离开过一样。。
一棵秋海棠*,开得正盛。
师父教我绘画的书阁,师父因倒茶训斥我的偏殿,我和师父一起过除夕的正殿……
一一走过。
我的哭,我的笑。
一一回想。
所有,都是与他相关的。。
从懵懂天真到如今,我以为,我已经长大,能够掩埋心底的创伤。
没料到的是,我不会,彻彻底底,甚至不知创伤的大意。
因他没教过,我亦没有机会去学。
他大概是故意的,或者说,是小心翼翼的。
自顾自看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到了藏书楼前。
王府禁地。有段时间没来了。
楼中。
还是原样,只是,书架上,积了灰尘。这藏书楼,倒像是早就废弃了的。看来,他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书,跟着它们的主人,一起沉睡。只是,它们,以后或许有新的归属。而他,再也不会回来。
他会留在史书上,背着千古骂名。
只因我,一句话。
我以为,那是他随口问一句,不会当真,更不会因我而抗旨。
我以为,他会顾全大局,然后,另寻他法。
然而,他没有。
我在一排排书架前徘徊,倏地,看到了那尚未完成的上林赋。
就差那一句了。
幸而,墨缸还在,没有完全干涸,加些水,又能用了。
看着这片空白,仿佛就在那日,师父抱着我,写下它们。又因为字迹相差甚大,被我用生漆盖住了。
现在,我已经够得着了。
物是人非,大概,说的就是如此。
我提笔,写完。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心里想的是他。
你为何依我?你为何不想更好的法子?
周生辰,我的师父,从抗旨起,你必定料到会有这一日,对不对?
但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会生死相随。
所以,周生辰,下辈子,我补偿你,换我对你好,换我事事依你,如何?
但不要再留我一人,伶俜无依。
坐在藏书楼的窗台上,我如此想。
手扶着窗棂,转头,往下看,一片葱郁,还有那棵我及笄时与他一同栽下的秋海棠。
“恰好,我已有十个徒弟 也叫你十一,可好”
“后半句是: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十一,你笑起来,最好看,要常常笑,好不好?”
“十一……”
再没有后半句。
秋海棠,请你务必忘了栽种你的人……
我已倦了,像落水的人,拼命挣扎未果后,想得到解脱
我松开手,重心渐渐向后移,只觉得,身子忽然没有了阻力。
那些画面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一幕幕出现在我眼前。
而是,一片黑暗中,光点细碎,脑海里,只三个字。
周-生-辰。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