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
我偶有开着出租车行在京城的街头，看二环路边闪着的霓虹灯，这城，大又冷，行在冬日，找不到半点儿家的归属。冷风顺着窗子打进来，单薄的衫抵不住，顺着脖领子渡进来又钻进骨缝，害人打哆嗦。绿灯行，一脚油门作猛冲，蹿出长距才作罢，缓行。好争好斗毛病不改，如今也就胜在这超出的半个身位，餍足怪癖。
有客。
拧轮右打刹车轻踩缓行路边，摇窗挡风问了目的地，顺路，还是个姑娘。冬日里冻得小脸儿红扑扑，围巾遮了半边脸搓手取暖。抬手挂倒了空车的标志，转向汇进车流，像这片刻停顿从未存在过。红灯，左手下探摇窗，吱呀声音作响闹耳朵，自觉开了暖气，任由不大空间缓慢升温，总有目光落在侧脸上，猎奇又欲言又止。本以为一程无话，我行我的路，不过多从后视镜里窥几眼可爱。
向来如此。
此番像是副驾坐了叨人的猫，健谈伶俐，和我分享这一天的苦乐，记忆褪得快，如今只记得她说白塔寺前那街口，大姐卖的烤红薯特好吃，香。我鲜少开口，大多倾听。后车按了喇叭掩了她的声音惹得皱眉，她倒似乎张狂，加速摇了窗子趁车子没发动朝按喇叭的吼了句。“吵什么吵。”她又问我怎么不讲话，像个哑巴。我仍没作声，讨了没趣的失落只存了几秒又打开另个话匣。你这车也太老了，现在哪儿还有用摇窗的。她嘟囔。我点头。临下车的时候她拨弄手机付了款，这也算近期才学会的东西，为钱，总是要会的。
记得带好随身物品。
她抬头，眼底诧异我全盘接收，像是骇事奇闻和医学奇迹，哑巴开了嗓，借着暖意她和我挥手，我点头，抬手又翻上了空车字样。此番过客再无第二次缘，并非不想说，她太过鲜活，活像演电影那会儿的热劲儿，找不回，逃不开，不愿回忆。自相矛盾，我又偏好这些老东西，车也如此，迭代更新智能几代的座驾皆与我无关，守着老车老房子，自在安然。
车窗又吱呀呀地摇开，车流尾灯闪烁，所谓繁华帝都，不过也是座吃人的城。
赚的是死人手里的银票，吃的也是死人碗里的饭。脚掌碾着刀刃儿走，下一步踏的也不知是谁的污血。身上花花绿绿纹了大半边膀子的神魔，纹身机走笔照样疼的龇牙咧嘴。若真是为了唬人，倒也不用受这等罪，换做是真真儿牛逼的主，横一眼都能给三魂吓灭了二魂半，不凭这虚玄玩意儿。
而我们这些当走狗的，只有献命堵口的份儿，身的绿花刀子，总以为显眼，好让天王老子多可怜可怜自己的贱命，莫让阎王这么快添上那生死簿，可到头来不过是让别人能认出来这一条尸姓甚名谁，不至于落的曝尸荒野的下场。
当人的，没有不惜命的。我是，黎耀荣也跑不脱。
为了惜命，黎耀荣在府上立了座关二爷，点了几枚青灯，好生供奉，过的比活人还滋润不知多少倍，日日用蒲绒擦的铮亮，容不得半点不敬。每次但凡赴马，临出门总要给上三柱香，嘴里念着“关爷保佑”，仿佛多这么一句，就真的能多得了副金刚不坏体，哪怕流血掉肉也在所不惜。
但谁知道他关云长究竟能佑多少条命，谁又知他关云长手里的青龙偃月刀是靠什么煞的刃，身下的赤兔马又是靠什么染的红。
无人过问，也无需在意，只管一个头接一个头的往下磕，只管磕，只要磕了，就算死了也无妨。
神龛下的屈魂一缕一缕，可这其中谁拜过谁求过，谁还念过千千万万那句“关爷保佑”，天不知地不识，但心照不宣的是人人虔拜时心口里揣着那团要烧死人的火。
人人不求自己，人人却只求自己。
但我不信鬼神之说，一心事在人为，只是他们在拜，我也跟着拜，他们在求，我也跟着求。
因为不从，便杀头。
拜神我心不静，定是要被发落的。
可在黎耀荣死的前几天，我却也跑到庙里成宿成宿的拜，跪到一副膝盖骨发僵发红，走路都踉跄，我依旧双手合十，虔诚地拜，掏出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的诚心。
我嘴里叼着脖子上挂的那尊玉观音，含在舌下，玉体温润，我丝毫不敢拿牙磕碰，好似含的不是尊玉菩萨，而是黎耀荣的金佛命。
我祈啊，我求啊，祈上天庇佑黎耀荣，求上天给我一个机会尽犬马之劳报黎耀荣的救命之恩。
最后的叩首我格外用力，地砖撞的脑门生疼，好像已经充血发胀。我久久地匍伏在神像的脚边，浑身抖的不行，我不敢抬头，生怕被这佛眼窥出我一颗俗心向的不是佛，为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姓黎的男人。
半晌，咯噔一声响，口中玉碎，玉观音半个膀子就这么冷不丁的崩了，割破了我的舌，血腥气漫了一嘴。那坠子，是我入会时黎耀荣亲手拴上的，他用这尊玉坠儿，拴了我一辈子，到头来终究还是碎了。
我依旧没有抬头，嘴里腥腥咸咸，分不清究竟是舌根的血还是眼里流出来的泪，我分明听见那佛不愿渡我的荣。
拜神我心不静，定是要被发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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