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风浅将这首诗写下,随手挂在院中的树枝上,院内的陈设很简洁,一张桌子,一对石凳。
风浅的字很整洁,不似女儿家般娇气,就如同她的人一般,干净,明媚。
“贵妃娘娘,王上今晚来,请娘娘准备一下。”采薇道兴奋道,自从风家出事后,王上就再没来过,这凉月阁也真的凉了。
风浅坐下,倒了杯茶,轻抿一口放下,漂亮的眸子中掩不住的愁容。
是啊,王上,要来了。她现在不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
感谢?可他灭了风家满门,如此灭门之恨,该让她如何。
恨?恨是自然,可他唯独留了她一条性命,独留她一人痛苦的活着。
活着,只要活着就会有无尽的可能。昔日,她是贵妃,宠冠六宫,今日她仍旧是贵妃,却人人嘲讽,见风使舵。
“娘娘不高兴吗?”采薇问道,采薇是新来的小宫女,自然不晓得不该说的别乱说的道理。
“高兴?高兴。”风浅嘴角绽放一抹笑颜,采薇伺候这位娘娘好久,至今没怎么见她笑过,如今一看,她却知道了为什么王上在风家出事后还能对这位贵妃娘娘念念不忘。
风浅打发了小婢女,独自一人坐在古树下,树影映在风浅的脸上,晦暗不明,树枝摇曳,风声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有些暗了,风浅感到肩上一重,采薇拿来一件披风:“娘娘,起风了,回吧。”
“听说,死去的人都会去天上,成为一片云……那朵,像哥哥,狂傲,不羁。”
“那你母亲呢?是哪朵?”身后,突然传出一声男音,王上白祈,声音难辨喜怒。
“母亲是那朵,温婉,舒心。”风浅望着王上缓缓道,似是一点也不避讳这个话题。
“爱妃喜欢云?”白祈的声音依旧温柔,不见任何异样。
“云虽自由,翱翔天空,但却会随风消散,飘散如烟,不如昙花,虽昙花一现,却能使人铭记于心。”风浅望着天空道。
“朕来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白祈死死的盯着她,似是要将她看穿。
“有。”风浅顿了顿道:“最近天凉,请王上注意身子。”风浅笑了笑。
“浅浅,你还是老样子,将心思埋的这样深,连朕都猜不透。”白祈注视她良久,道:
“王上通透,怎么会猜不透臣妾的心思。”风浅注视着白祈道。
白祈不语,牵着风浅进了凉月阁。
灯初上,心寂寥,夜未央。
哭泣。那是风家的哭泣,夹杂着在风声中呜咽,泣他们命运多舛。
哀号。如悲鸣,信仰般的忠诚却被屠杀,令人恐惧。
鲜血。染红地面,那是雨水冲刷不掉的印记,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得一切。
梦里,死尸,鲜血,官兵,刀刃。
爹爹的呐喊:“忠诚的被屠,奸猾的却万钟奉禄,这又是什么道理!”
哥哥的拼死抵抗,最终双拳难敌四手。
风浅醒来,已是天明,伸手摸了摸身旁的被褥,人已经走好久了。
风浅穿好衣裳出门,今天天色灰蒙蒙的,似是要下雨。
湖边,女子一身素色衣衫,箫声呜然,如泣如诉。
“浅浅?”白祈出声问道,他刚下了早朝,正准备去凉月阁,却在这翠湖遇见了。
风浅转身,略施一礼。白祈上前扶起,感觉到指尖的温度,他眉头微皱,随手将披风解下,为风浅披上。
若说这后宫,最得宠的既不是位高权重的皇后也不是善解人意的淑妃,而是这位清冷孤傲,却又美丽温柔的贵妃娘娘。
“浅浅吹得什么曲?”白祈一脸笑意问。
“哀悼亡灵之曲。”风浅注视着白祈道。
“朕知道你心有怨恨,可是,朕也有朕的无奈。”白祈长叹一口气道。
风浅不语,转身离去。
次日,宫内传出贵妃娘娘有喜的消息,王上大喜,每天一下早朝就去凉月阁。
“把这药端下去吧,本宫不喝了。”风浅道。
“小主,这是安胎药,喝了吧。”侍女苦口婆心的劝道。
“王上的好意本宫心领了,这药本宫不想喝!”风浅冷声道。
“你们母子若出事,那朕可舍不得。”白祈进门,免了风浅的礼,接过药碗,摒退了众人。
“浅浅,你还是老样子,怕吃药苦,每次都要吃上几颗蜜饯。”白祈道,风浅不语,确实,她和白祈儿时就认识,那时,他还是太子,她是太子伴读,两人从小就有婚约。
白祈难得温柔,将药吹了吹,又用嘴尝了尝,温度适宜,最后喂给风浅。
“危楼快建好了,等朕带你去看看。”白祈道。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所谓危楼,就是这个意思,而这危楼,是特意为风浅建的。几年前,危楼初建时风浅和白祈来过,当时,风浅就特别喜欢。
“好。”良久,风浅绝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颜
危楼建成那日,天空明朗,万里无云,白祈说,这是个好日子,所以带风浅出来走走。
风浅才两个月身孕,不显怀,不过,这样出去也方便些,不必那么辛苦。
危楼确实很高,如果晚上来看星星真的很好。这座楼的外观和其他楼阁并无差别,但内部却金碧辉煌,可见白祈十分宠爱风浅。
“浅浅,对不起。”白祈呢喃。
“你这一句对不起就能慰藉风家二百多条人命吗?”风浅红了眼眶,这是风家出事以来,她第一次哭。
“但是你不是还活着吗,你还可以找我复仇啊。”白祈轻笑。
风浅久久不语。
“浅浅,陪我饮一杯吧。”他自斟一杯,动作稳定,清冽酒液微微倾斜,倒映着面前女子那怅然又复杂的眼神……这么多年来她活得云遮雾罩,直到现在也不愿被他看清。
风浅轻轻接过酒壶,复杂的看着他,许久不斟。
他一笑,薄唇绽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放心吧,没毒。”我又怎么忍心给你下毒呢……。
酒色清澈如月,自纤纤指间倾落,落在白玉盏中琳琅有声。这危楼的四周,很安静,锦帐绣幔沉沉的垂落在地,仿佛隔绝了世间的喧嚣。
安静到,她能清楚的听见的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那些家族仇恨和杀戮鲜血仿佛被阻隔在很远的地方,金鼎香炉中轻烟袅袅,历历分明却又缠绵悱恻。
风浅看着手中精致的杯盏,她低问:“王上就不怕我下毒?”
他平静的抿一口酒,没有说话,眼神如冰锋一闪而过,那笑意不达眼底,像是刀尖上的寒芒,又透露着讥笑,似是运筹帷幄的帝王将相,看透了女儿家的小把戏。
她无声笑笑,手指扣成弧形,轻轻敲着桌案。
确实,没人可以对他下毒,这危楼自初建之日,重兵把守,无人进入,这酒藏在地窖,也是当时他们约好要在危楼建成之时共饮。
不过……
她浅浅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弯,竟然是温柔而又美丽的弧度,也是白祈没有见过的笑容。
他也望着她,有些许出神。
骤然, 一丝疼痛将他神色唤回,他的脸色渐渐泛起了微青。
“这危楼自从初建之时,重重护卫,确实没有人进来过。”她起身背对着白祈,向前走了几步,回眸笑看他:“但是,王上对药物有研究吗?”
他震了震,端详杯中酒:“什么意思。”
“臣妾的药中,有半夏。”
酒中,含灵芝……
那一年危楼初建,他为博美人嫣然一笑,只带她进去看了一眼。
犹记当时,桃花如雨轻落如霜,她月华色的衣裙轻轻的拂过明月皎皎的地面,如同一朵灿烂的花朵,月色花影里她扶着栏杆含笑回眸生百媚,他瞬间被那笑意击中。
彼时,花正好,月正圆,情意,正浓。
便是在那样飘散桃花清香的夜晚里,便是在那样情意正浓的夜晚,二人在地窖埋下了一壶酒。
尤记当时,风浅温婉一笑,问了他配方。那眼波流转,笑意嫣然。原来,都只是幻梦里一场空欢喜?又或者说,是他自作多情的空欢喜?
他尚且沉浸于美人嫣然一笑的喜悦,她却已不动声色的为将来的生死对立轻轻埋下伏笔。
原来,她从来都是他的敌人,从来都是。
确实,风家权势过重,风浅知道王上定不会放过风家,所以,早在当时就布下杀机。白祈很宠爱她,每次喂她安胎药之前,都会自己尝一口,就是这一口……
不知道哪里在痛,又或者哪里没有痛,只是有些什么东西,如脆弱的琉璃般破裂,隐约间似乎听见“咔嚓”一声。
相遇不过是大梦一场,原来你我皆是过客。
白祈缓缓抬起衣袖捂住唇角,一点鲜红染上衣袖,衬的一丝妖娆。他目光沉冷无声抹去,而她不知何时已背过身,背影一如既往的挺直而纤细,仿佛极易折断。
白祈注视那背影,突然觉得,有一句话,现在不问,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浅浅……可有爱过我?”短短几字,问得艰难。他想听到答案,又怕答案不是他想听到的。
她的步伐顿了顿,半晌回首,巧笑嫣然,美目流转,吐字清晰。
“没有。”短短两字,摄人心魂。
深殿内一阵窒息的寂静,窗外开得正艳的桃花,突然无声落下。
“孩子是无辜的,把孩子生下来吧。”白祈平静的说。
“孩子?这么假的谎话王上也信。”
“好。”良久之后,他终于也笑了笑,染了鲜血的唇把这个笑容衬的一丝可怕。白祈容颜绝色,此刻笑起来竟也不比那枯萎的花好看多少。
背对着白祈的风浅眼泪早已爬满脸庞,她爱啊,怎能不爱,这个男人虽贵为君主,却给她所有他能给的。
他错就错在灭了风家之后独留她一人,让她怎能忘记仇恨和他正常相处。
去年今日,人面桃花。
今时今日,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