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幼时,倚在桌案上打盹,朦朦胧胧间,听他总爱吟那句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念这句时,表情还是肃穆,接下一句时便有些不同。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我在梦里模糊听见他言语里那几分落寞的心绪,悠悠转醒,嗤笑他:“男儿就应当读山河,这般若小女子情怀的情诗,是留给那些女人垂泪的。”
他听我讽刺,不言不语,只是细细折了张纸,抬手为我挡住了外面的日光。
“殿下,你应当读一些书了。”
他说这话时,眉眼低垂,温温柔柔的。
我向后倚靠,拄着头看他的脸,讥笑:“沈郎,你可是真的来陪我读书?”
他还是抬着手,垂着眼帘笑得内敛:“是的,殿下。”
那时,阳光顺着窗外叶间的缝隙漏下来,撒在他毫不起眼的脸上,倒显出几分清秀。
沈荷是个这样的人。
做了我的陪读,却为了能叫我在学堂上睡得更好,而做出十二分的努力。
于是我有时瞧着他,也觉着感动。
如此十年过后的一日,我终于在一场喜庆的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
沈荷还是那般不起眼的长相,只是破天荒的,着了一身火红到扎眼的衣裳。
他道:“殿下,你不应当再喝了。”
他这样说着,也不肯上前来拉住我。
沈荷从不碰我,我早就知道。
即便我从高耸如宫墙的树上跌下来,他也只是站得远远的,一身干净。
“殿下,小臣有罪。”他站的笔直,将罪名揽了一身。
我尝着满嘴的泥土和草屑,瞧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难过。
他念那诗时分明在看我,那时却像是厌恶极了我。
我问他,他也从不与我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故而,时至那日,我还不懂。
我在他的大喜之日喝的叮咛大醉,不成体统。最后,昏昏沉沉的伏在桌上,醉眼朦胧地看他。
他蹲下身,头一次用着隐忍的语气。
“殿下,你是太子。”
那时,他成了旁人的夫。
我亦不再是那个终日在学堂上昏昏欲睡的稚童。
我有了妻儿,有了江山。
后来几年,沈郎托人与了我一样物事。
我随意看了看,搁在了角落。
直到身子愈发不好时,我睁着昏花的老眼,总算想了。
我沿着宫墙走走停停,到了一处青苔弥漫,几乎要被人遗忘的住处。
世人都知我有四子,幺儿最不受宠。
我瞧着幺儿的桌前,端端正正的搁着我在偶有兴趣时赐他的娃耍,崭崭新新的,仿若未曾动过。
我坐在高塌上,询问四郎,是否是真的因为不喜。
他的额娘吓得跌在地上求饶。
我只等着我儿开口。
四郎沉默了半晌,终于抬头,望进我的眼里:“父皇,那是你赐我的。”
我看他的脸,早已隐隐显出几分故人的模样。
原来如此。
他果真很像他的父亲。
我一言不发的离开,身旁的公公白了脸,追着我匆匆替那不讨喜的四儿说话。
“皇上,该有多喜爱,才连碰一下都舍不得。”
我听不进,叫他住嘴。
其实他不必说。
因为我早就知道。
沈荷与我那件物事时,我总在想,究竟如何才能完完好好的护着。
我顶着后宫无数虎视眈眈的目光,对着四子,迫不得已的,装出极不喜爱的样子。
那时,我才懂了沈荷那些蜿蜒的心思。
于是这世上,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其实我爱极了四郎。
我从前总是瞧不起沈荷。
可最后我却遵循了他爱人的姿势,爱他所爱的人,吟他曾伤感过的春秋,然后在老到双眼昏花时,做了一场在树隙间穿梭下落,最后落入温柔怀抱的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