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日心期千劫在
夜影嶙峋,朔风鬼魅。
月光透过叶缝洒下一片斑驳的光辉,隐隐约约,时明时暗。清风袭来,落叶簌簌。远处灰黑色的山峦起起伏伏,蜿蜒向天边。山的尽头,悬着一轮淡黄色的浅月。
夜色寂静,却平添一分肃杀与血腥之气。
在这平静的夜色下,远处依稀传来兵器打斗的声音。人群中被围攻的黑衣少年捂着右臂劈开面前的黑衣人,被鲜血溅染的脸看不清神色,瞳仁却是暗暗发红。
少年身后的暗卫环视了一下四周,道:“阁主,我们的人已死伤过半,再打下去必定全军覆没。属下请求撤退!”
少年明显力不从心,扔掉手中的利刃,指尖寒光一闪,四周的黑衣人已倒下一片。少年看杀出一条血路,嘶哑道:“撤!”
号令一出,少年身后的黑衣人纷纷足尖点地,消失在夜色中。
其余人眼看黑衣少年不见人影,正预追赶,却听到一道浅浅的声音传出:“住手。”
黑衣人闻言忙对着夜色跪倒,恭敬俯首,道:“参见少主。”
一个人影缓缓走出,黑色的斗篷遮住了脸,声音清浅,“不必追了。今日,就玩到这里。”
人影抬起头,月光恰好打在他脸上,露出一段精致白皙的下颌,以及,缓缓勾起的嘴角。
一场厮杀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只是那轮浅月,却染上了几分血色,妖冶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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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
若说在洛国,有一个地方,地处皇都最繁华地带,联通着洛国各大商路,把持着洛国的经济命脉;有一个地方,比起代表着权威与华贵的皇宫更加吸引人;有一个地方,文人雅客集会于此,笙歌美酒夜夜不息——
这便是洛都最大的酒楼兼歌舞坊——扶曦楼。
二月的洛国,正是春寒料峭之时。初春的温煦中裹挟着丝丝冬末的寒气,盘旋在这个繁华的都城。
从扶曦楼二楼依稀可以看到一黑袍少年身倚窗口,手执一杯茶,闲闲地看着楼下大街。
少年轻呷着茶,笑看身边瘫在软榻上的蓝衣少年,道:“师兄今日怎有空来此?”
蓝衣少年翻了个白眼,“我的阁主大人,您老人家昨晚那惨烈的一战,连师父都知道了,你不打算想想怎么应付主上?”
黑衣少年执茶的手一顿,低垂着眼睫,没有言语。
蓝衣少年一个翻身,走到黑衣少年身边,“洛墨夜,擅自行动对主上可是大忌,主上那关,恐怕不好过…况且你还…”
“主上那里,我自有办法。左不过一顿责罚罢了。”名唤洛墨夜的黑衣少年轻抚着手中茶杯的纹路,低头淡道。
“只是师父那里,还需要师兄多费心了。”
蓝衣少年无奈地拍拍洛墨夜的肩膀,仗义道:“放心吧,从小到大,师父那儿啥时候不是我给你打圆场的。还记得小时候那次你把一只蟑螂放到师父被子里…”
“靳、久。”洛墨夜咬牙切齿道。
眼看洛墨夜脸色有发黑趋势,靳久呵呵一笑,见好就收,重新瘫回榻上装尸去了。
洛墨夜看着靳久从小到大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怀疑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从狠辣变态的师父手中活下来的。
“你个小杂种,居然敢偷大爷我的钱,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声虎虎生威的怒骂传来。
洛墨夜本不想多管闲事,楼下骂声却越来越大,聚集了不少人围观。洛墨夜倚着窗口,向下看去,原来是一群男人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拳打脚踢。
“你个扫把星,生下来死了娘不算,长大还要祸害我们,早知道这样,当初生下来就应该把你掐死,给你那个短命的娘陪葬!”
“小贱货,死了算了!”
“克母扫把星!”
“打死他!打死他!”
男人们的话越骂越难听,洛墨夜立在二楼窗口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双瞳暗暗发红,修长的十指扳着窗沿,指骨泛白。
…克母扫把星么。
一个男人往少年小腹上狠狠踹了一脚,少年翻过身,吐了口血,不再动弹。
少年身上的拳脚还在继续,男人们手上却被什么东西击住,一阵发麻,再动不了。男人们被吓呆了神,面面相觑,捂着手对着人群骂骂咧咧。
“谁他妈干的,给老子滚出来!”
“他拿了你们多少钱,我还。”
一道清浅的声音传来,然后是一个面容冷峻的黑衣少年缓缓走来,修长的食指指了指趴在地上的少年,淡道。
男人们一看黑衣少年就知身份不凡,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疤的男人嘿嘿一笑,道,“倒也不多,就是五两银子。”
洛墨夜随手抛出一锭银子,“够了么。”
男人赶忙双手接住,忙不迭道:“够够够!”
“那还不快滚。”
“这位公子,这钱是够了,只是你刚刚伤我们哥几个这事…”刀疤男人摸了把下巴,奸笑道。
洛墨夜眸中冷光一闪,随手甩给刀疤男人一把银针,扎在男人手上,疼得他直哭爹喊娘。
“趁我没有决定把你们扎成蜂窝之前,滚。”
男人们见状,忙挣扎着站起身,一溜烟,没影了。
洛墨夜看了看地上血渍斑斑的少年,抬脚踢了踢,对着身后刚追下来的靳久抬抬下巴,“把他抬回太子府。”说完,扬长而去。
靳久愣愣地看着洛墨夜走完,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这才不到一盏茶功夫,你就买了个男孩?买了个男孩…买男孩?!
靳久摸了摸鼻子,一阵恶寒,对于自家师弟的性取向很是怀疑。
等等,这回怎么又是我收拾烂摊子!靳久瞅了瞅地上的少年,嫌弃地躲了躲,我衣服可是很贵的好不好!
但想到自家阁主有命在先,身为属下不敢不从,靳久只好纡尊降贵地把地上的少年…背回了太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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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
靳久把那少年送回太子府后,便吩咐人把他清洗了一番。这不洗不知道,一洗吓一跳。啧啧啧,还真是个…美人坯子。
不愧是我师弟看中的人。靳久心里美滋滋道。
若此时洛墨夜听到靳久心中龌龊的心思,恐怕要吐血三升而亡了吧。
洛墨夜吩咐下人走干净后,便走到床前,看着紧闭着眼睛的少年道:“既然醒了,就睁眼吧。”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床上的少年颤了颤羽睫,缓缓睁开双眸。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洛墨夜撩袍而坐,淡道。
床上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豁地一下坐起身,死死地盯着洛墨夜,“我这是在哪儿?”
“在我家啊,我把你买来了。”洛墨夜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
“买我?你放屁!”少年涨红了脸,似乎是接受不了自己被买这个屈辱的事实。
“我给了那些人银子,就把你带回来了啊。”
“我跟他们屁关系都没有,你凭什么就说买了我。”
“那我不管,反正钱我已经给了。”
少年愣了半晌,怔怔地躺下,轻轻闭上眼,几滴泪珠缓缓淌下,“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算了。活着真他妈的累。”
“我没有打算救你。只是看你挺好欺的,买回来当个出气筒也不错。”洛墨夜闲闲地看着少年,道。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狠狠地剜了洛墨夜一眼,不再说话。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亦潆。”
“好,亦潆。你会武么?”
“会一些。以前卖艺师父教过我一些防身的。”
“那么从明天开始,你去找靳久,让他教你武功。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卫了。”
亦潆愣愣地呆在床上,说不出话。
直到洛墨夜起身要走,亦潆才缓缓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洛墨夜背影顿住,勾了勾嘴角,道:“这里是天下除皇宫外最尊贵的地方,它叫,太、子、府。”
说罢,洛墨夜抬腿大步远去。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把亦潆救下,到底是对,还是错。
有时候的相遇,便注定是一辈子的羁绊,终究是逃脱不了命运的枷锁。人生,本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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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墨夜刚走出屋门,一个黑影单膝点地,道:“阁主,主上让您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夕阳正好,余晖撒向天边,一片赤红。
今夜,注定不会好过。
洛墨夜深吸一口气,淡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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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潆出场啦!改动了一下下,从夜子救亦潆那里讲起。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有些相遇,注定会羁绊一生,也牵挂一生,即使今后路途坎坷艰险,最初的那份纯真,却永不会变。
【第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乾英殿。
“殿下,陛下正与诸位大臣议事,请您在此地稍等片刻。”一小太监垂着手,尽可能委婉地向洛墨夜转述洛璟琰的意思。
洛墨夜微微颔首,也不多话,找了个空地,干脆利索地撩袍跪地。
大多时候入宫,洛璟琰总是以“议事”将洛墨夜挡在殿外,不把他晾上两三个时辰绝不露面,至于这“稍等片刻”到底要等多久,完全要看洛璟琰的心情。慢慢地,洛墨夜倒也习惯,跪得无聊的时候,白天便数地上的石子,晚上便数天上的星星,数年如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无边无际的黑,阴沉沉地压下来,将天际唯一的光亮慢慢吞噬。
洛墨夜微微动了动发酸的脖颈,压在地上的双膝已经毫无知觉,由于入宫入得急,连右臂的伤口也忘了处理。
面前的殿门被猛地推开,以右相慕晋伸为首的几位大臣谈笑风生地从殿内走出,慕晋伸看到门前跪着的洛墨夜,似乎愣了愣,旋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拱了拱手,道:“殿下。”
身后的大臣也一一行礼。洛墨夜无力多语,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果然,大臣们走了没多久,洛璟琰身边的冯海便走出殿,看着面前又不知跪了多久的少年,不无心疼道:“殿下,陛下宣您进去。”
洛墨夜凝了凝神,单手撑地,微蹙起眉,膝上微微用力,便立了起来。洛墨夜缓了缓,步履平稳地向乾英殿走去。动作如行云流水,看不出半分带伤受罚的样子。
殿内点起无数烛火,橘色的烛光摇曳着,染现出一圈一圈的光晕,点亮了整个恢宏的大殿。
洛璟琰伏于案后,手中执笔,不知低头写着什么。
洛墨夜静静立于殿内,沉默片刻,撩袍跪地,道:“属下参见主上。”
闻言,洛璟琰笔尖定了定,片刻之后书写流畅依旧,片言不语。
“属下参见主上。”
……
洛璟琰不回话,洛墨夜便一直如机械般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声音微哑。身旁的冯海已是看不下去,不停地朝洛墨夜使眼色。
“属下参见主上。”
“你是不是要朕见你一次教你一次,你才能学会怎样说话?”
洛璟琰终究是抬起头,淡淡看着一脸倔强的洛墨夜,指尖轻点着案沿,脸上阴晴不定,淡道。
殿内又是一阵死寂。
洛墨夜微垂着眸,身侧的双拳死攥,半晌之后,终是缓缓开口:
“儿臣,参见父皇。”
冯海松了一口气,殿下终于不在这个问题上和陛下死磕了,否则,依洛璟琰的性子,定是不见血光不罢休。
洛璟琰侧脸陷入黑暗,脸上看不清神色,抬头瞟过洛墨夜,重新执笔,淡道:“封内力,入封雪针。”
洛墨夜眸色暗了暗,缓缓道:“是。”说罢伸手于左侧锁骨下方重重一点,指尖闪现一根两寸长的银针,直直打入左肩。
针入左肩的那一刻,洛墨夜清晰地感受到长针在体内肆无忌惮地游走,内力被封,只能单靠意志力控制住封雪针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疼痛。
洛墨夜双手死死扣住衣摆,双肩克制不住得颤抖,脸色霎时惨白,没过多久,苍白如纸的唇边缓缓淌下一缕殷红。
封雪针,是九弋阁的独门刑法,也是洛墨夜最拿手的武器,只是这针,打入自己体内的次数比杀死敌人的还要多。
寂静的大殿,一时间就剩下洛璟琰笔尖扫过竹简的声音,再无其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洛墨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汗如雨,沾湿了额边的碎发与纤长的羽睫。双唇已经被咬出许多血洞,点点血滴顺着俊秀的下颚淌下,衬着惨白的脸,红的妖冶。
从小到大便是如此,不管多疼,洛墨夜宁愿自残,也不会在洛璟琰面前喊出一声,连细碎的呻-吟也无半分,这是他的尊严,他的傲骨。
冯海看着案后依旧平静的洛璟琰,急得直打转,终是忍不住,上前跪道:“陛下,快到殿下极限了,求您放过殿下吧。”
“不用你…为本宫…求情…”洛墨夜闻言猛地抬头,睁开微湿的双眸,一脸倔强地看着案后的洛璟琰,细碎的声音自唇边断断续续地吐出。
洛璟琰哂笑道:“听到了吧?你的小殿下都不领情,你又何必急着为他求情。他骨头硬,便让他受着!”
冯海闻言,只好无奈地在一边干着急。
宫人为洛璟琰添茶已添了不知多少次,殿内烛火明明暗暗,映照着洛璟琰冷峻淡然的脸庞。不知过了多久,那长跪的少年终于毫无预兆地砰然倒地。
洛璟琰终于起身,手执着一杯茶,缓缓走到洛墨夜身边,冷漠无光的瞳仁里映着地上被冷汗浸湿的少年,以及一滩刺眼的血渍。
洛璟琰默了默,随手将手中的茶水尽数泼到地上的少年脸上。
尽管是温水,但不算低的水温将洛墨夜猛然惊醒,颤了颤长睫,眸光扫到身边的洛璟琰的袍角,双手拄地,费力地撑起身子跪好。
见洛墨夜悠悠转醒,洛璟琰伸手拍向洛墨夜左肩,随着一根沾满血渍的长针被拍出体内,洛墨夜侧脸吐了口血,缓缓抹了把嘴角,眸光缥缈,嘶哑道:“谢父皇。”
洛璟琰转身坐回案后,眸光淡淡看向洛墨夜,道:“昨夜谁准你跟寒宫擅自动手的?”
…呵,果然,这才是正题吧。洛墨夜垂着眸,淡淡道:“儿臣知错。”
洛璟琰闻言,平静的眸中莫名涌起几分怒气,抬手抓起案边的镇纸向洛墨夜扔去,镇纸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洛墨夜右臂伤口处。
被洛璟琰刻意施加内力的镇纸打在右臂,力道绝不亚于被利刃生生砍到,洛墨夜眼前一黑,将一道闷哼声生生从喉头吞下去,用手摸了把右臂,果然入手一片滑腻,被靳久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再次崩裂。
“负伤了?”
看洛墨夜反应,洛璟琰目光复杂,问道。虽是问句,却透着丝丝肯定的意思。
“…是。儿臣无能。请父皇责罚。”洛墨夜语气平淡,仿佛在走过场而已,完全不像在讨论自己的事。
洛璟琰看着洛墨夜一副不关己的样子,胸口仿佛憋了一口气,压得他喘不过气。自从洛墨夜五年前回宫,尤其是任九弋阁阁主之后,不管自己对他如何动辄得咎,洛墨夜便一直是这样平平淡淡的态度,说的最多的不过就是“是”“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之类毫无营养的话。
洛璟琰思绪被扯远,直到身边的冯海上前提醒道:“陛下,您不是还有事吩咐殿下吗?”
洛璟琰理了理头绪,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对着洛墨夜道:“这次朕不想跟你耗时间。一件事,近日寒宫猖狂,朕命你三日后启程栎州,三日之内抓获寒宫余党。若完成不了任务,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又是寒宫。洛墨夜闻言立刻领命:“是,属下遵旨。”
洛璟琰无奈地摆摆手,“罢了,你下去吧。”
洛墨夜默默叩首,“儿臣告退。”言罢起身走出乾英殿。
看着洛墨夜背影一点点消失,洛璟琰默叹一口气,像是在问冯海,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朕到底该如何待他?”
身后的冯海闻言一怔,浑浊的眸中似是闪现点点泪光,却是低头不语。
天家的事,从不容自己这等下人置喙。只是最是无情帝王家,身在这个华贵无比的大牢笼里,有多少人,身不由己,不可自拔;却又要一步一步,含着血和泪,努力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