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向洛都驶去。车中正是向洛璟琰复命的洛墨夜、亦潆以及身中毒剑的洛青萧。
尽管体内的毒素已经得到控制,但洛青萧仍处于昏迷状态。洛墨夜已命影卫回都禀告洛璟琰,顺便,请罪。
马车中,洛墨夜靠着冷硬的车壁闭目养神,三日未上药的脊背在这几天的奔波下,伤口早已尽数开裂,自己不知道这次,该怎样以自己残破的身子去承受父皇的暴怒。只能用疼痛来使自己清醒,再清醒。
不过此时,洛墨夜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萧儿中的毒并不足以致命,但寒宫少主在当时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射出一支带剧毒的箭,使萧儿当场丧命——毕竟以寒宫少主的立场完全可以这么做,但他为什么没有杀了萧儿呢?只是用萧儿的受伤使父皇迁怒自己?洛墨夜自嘲地笑笑。
千颜公子,本宫真是越来越对你感兴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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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马车驶到了皇宫。老远就看到洛璟琰和萱贵妃在寝殿门前焦急地等待着,直到洛墨夜把洛青萧从马车上抱下来,洛璟琰始终没看洛墨夜一眼。
萱贵妃看着儿子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焦急地绞着帕子,泪水夺眶而出,“萧儿…萧儿…你看看母妃啊…”
“贵妃娘娘不必担心,三皇弟体内的毒已被控制,现在并无大…”
“嘭——!!”
话音未落,只见洛墨夜的身子直向后飞去,脊背狠狠地撞到马车侧壁,摔到地上。“咳咳…”鲜血自唇边涌出,零零落落地洒到地上。
“你还有脸叫皇弟?!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啊?!偷偷把萧儿带到栎州?那种地方是他去的么!洛墨夜,这几日你胆子大了很多啊!朕告诉你,朕现在没空收拾你,自己该滚哪滚哪去!”说罢,抱着洛青萧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萱贵妃看着地上不断咳血的少年,心疼地上去将他扶起,拿手帕擦掉唇边的血迹,温柔道:“夜儿,没事吧?你父皇的话都是一时气急,别当真。萧儿那性子我这个当娘的还不清楚吗,定是缠着你去的吧。这件事不怪你,别当真。听话,先回府吧,啊?”
洛墨夜轻轻推开萱贵妃举着帕子的手,继而笔直地跪在地上,只觉撕心裂肺的疼。父皇那一脚,怕是肋骨断了,洛墨夜不动声色地用手抵住腰部,嘶哑道:“不,是我的错…咳咳…我没有照顾好萧儿,让父皇和您担心了…咳咳…您先进去吧,我等到萧儿醒后再走…”
萱贵妃望着固执的少年,无奈地叹了一声,只好起身向寝宫走去。
“亦潆你也回去吧。告诉画晴他们别担心我。”
“啊?”一旁的亦潆才回过神来,早就听闻他们的皇帝陛下对太子殿下苛刻,今日一见,果然…啧啧,那哪里是苛刻,分明就是仇恨嘛。
“我不走,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还算是兄弟吗?再说了,这次的事,也有我的份儿。”
“你…哎,算了。”洛墨夜此刻没精力与亦潆争辩,只好由他去了。
亦潆见洛墨夜一直捂着腰侧,皱皱眉,问:“喂,伤到肋骨了?”
洛墨夜点了点头,脸又惨白了几分,“嗯…”
“那要不…咱先回去?”
“不…我…我能撑住…”
亦潆无语地看着洛墨夜,爷是在关心你!关心你好不好!
身旁的少年微微仰头,悄然弯了弯嘴角。
“亦潆,今晚的星,真美。”
“……”不是吧,都这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有心情赏星星?
“可是,不知道哪一颗,才是母后呢?”
哈…?母后?皇后苏静?她…
“母后是因为我才那样的。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呀。我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父皇他,为什么要那么讨厌我呢。”
少年低下头,咬了咬唇瓣,垂下的黑发遮住侧脸,看不清神色。柔柔的月光均匀地撒在少年身上,却显得那安静跪着的身影是那么无助、孤独。
亦潆此时才觉得,身边的少年只是一个渴望得到父母疼爱的孩子。哪怕那么一点点。
“我刚刚真的好羡慕萧儿。在我面前,父皇从来没有那么温柔过,他从来没有抱过我,从来没有…”少年死死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搂的那么紧,紧到修长的指骨也微微泛着白色。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啊…好冷…
亦潆微睁了睁涨得通红的眼睛,将身旁冷得发抖的少年轻轻环在怀中。仰头,拼命不让眼眶中的液体流出来。
“亦潆,你相信么,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母后呢,一面都没有,我真的好想她。她会不会也像萱贵妃对萧儿那样温柔?”
会!会的!一定会的!
“可是父皇都不让我进烟渺宫的,他不准我去看母后,他说我这个克母命,没有资格去见母后…”
亦潆敢发誓,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洛墨夜哭,只是那么轻轻地抽咽,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砸在亦潆手背上,冷到彻骨,像那少年已冰冷的心。
一滴,两滴…
“那你这些年…累么。”这是自己的声音。
回答他的只是长久的沉默,久到亦潆以为洛墨夜不会回答时,却见少年勾了勾嘴角,只是那笑意莫名的惨然。
“累…好累…我真的好累,可我有什么资格喊累啊…”
亦潆呼吸一窒,低头去看少年,少年已闭紧双眼,纤长的睫毛安静地贴在眼睑上,最后一滴从眼角滑下的——
亦潆定睛一看,是一颗殷红的血泪。
风,悄然刮过。
夜,寂静无声。
多年后,亦潆回忆往事时,想到为什么自己最终没能下手去伤害洛墨夜,一切,大概是从这一夜开始,改变的。
命运的齿轮,已在不经意间,悄然转动。
洛墨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夜阁内,挣扎着坐起身,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却惊诧地发现背后的伤口已上好药,就连腰部的肋骨也接好了。
这次父皇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了?
正想着,画晴托着药碗推门而入,看到洛墨夜坐起身忙道:“殿下您醒了?您不知道昨天太监把您送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烫的像个火球似的…”
“你说什么?太监把我送回来的?那亦潆呢?”
“亦潆?昨晚没见他啊…”
坏了,定是父皇把亦潆扣在宫里了,以父皇的性子…
洛墨夜暗叫不好,下床穿上鞋就准备往外冲。
“圣旨到——”
说巧不巧,洛墨夜刚跑到门口,冯公公和几个小太监捧着圣旨走进太子府。
洛墨夜暗叹一声,跪倒,“儿臣接旨。”
冯公公展开黄卷,提着嗓子念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寒宫扰我栎州,垄断商路,野心勃勃,今太子洛墨夜胆略过人、英勇无畏,不负朕之所望,率兵三日内将其全部剿灭,甚得朕心。纯钧白剑为越王勾践所收藏,乃尊贵无双之剑,从越国流传于今已涵盖无上荣耀,现将其赐予太子,望尔能弘扬越王之风采,善用此剑,再创斐然政绩,钦此。 ”
洛墨夜伏跪在地上听着圣旨,无奈地苦笑,父皇这圣旨怕是写过大臣们看的吧。父慈子孝,多好?
可惜…只是做戏而已。
做戏。
心中虽如此想,洛墨夜还是恭敬地双手接过圣旨和纯钧白剑,“儿臣领旨谢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公公扶起洛墨夜,笑道:“殿下,这会陛下可是龙颜大悦,今儿个早朝陛下还当着众大臣的面表扬您呢。”
洛墨夜无力地笑笑,时刻提醒自己做戏而已,那些不该得到的东西还在奢望什么?但现在洛墨夜早已顾不上这些,多浪费一刻钟,亦潆就多一分危险。
“冯公公,亦潆呢?他是不是还在宫里?”
冯公公听洛墨夜这么问,愣了愣,而后叹了一声,道:“亦潆那孩子啊,也是至情之人。昨晚您晕过去后,陛下也没难为您,派人送您回府还准许上药。只是苦了那孩子啊,陛下赏了两百棍子,扔到死牢里,看样子陛下是不想留下那孩子的命,估计这会儿,御令正在传到刑牢的路上呢。”
眼看着洛墨夜越听越急,生怕他一时冲动,冯公公忙拉住洛墨夜,低头耳语道:“殿下您还看不出么,陛下这是在考验您啊,老奴劝您一句,那个孩子,还是舍了吧,莫要因此伤了父子和气啊。”
洛墨夜冷笑一声,父子和气?他们父子俩,还有和气么?
洛墨夜轻轻挣开冯公公束缚,淡淡道:“我洛墨夜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眼看着兄弟去送死,我办不到。”
眼看着洛墨夜翻身上马,逐渐远去,心知这小殿下自小性子就掘,打定主意要干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偏生这父子俩又一个性子,这会怕是免不了一场硝烟了。冯公公无奈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您这是老虎嘴里拔牙啊。”说完瞪了众小太监一眼,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随咱家回宫救人?”
刑牢。
阴暗潮湿的角落,亦潆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二百棍子着着实实地打在身上,下身与上身仿佛被生生劈开似的,毫无知觉。红衣被染得更红,连身下的干草也浸成红色。
亦潆虚弱地微睁着眼,勾勾嘴角,想不到我亦潆今日竟要这么狼狈地死在这鬼地方…
感受到身后危险气息的靠近,亦潆微阖了眼,也没有力气去反抗,只是静静地爬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洛墨夜不顾狱卒阻拦闯入死牢,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亦潆下半身血肉模糊地伏在地上,而他身后一个狱卒举着刀,对准后心就要插下去。
来不及作思考,指间的银针已飞出,刀“咣啷”一声落在地上,狱卒手背上赫然出现一个血窟窿。
狱卒捂着手背疼得哭爹喊娘,见洛墨夜面带杀气地走来,忙跪倒道:“殿下饶命啊殿下,只是这是…”
“本宫管你受了谁的命。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洛墨夜立在狱卒身前,冷声道。
可那狱卒哪里知道眼前的太子殿下是杀人不眨眼的鬼殇大人,仍不识趣地跪在地上,犹犹豫豫。笑话,完成不了陛下的命令,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洛墨夜眯了眯眼,右手慢慢抬起,置在那狱卒颈前,不顾狱卒惊恐的的眼神,正准备手下用力,解决掉他的性命。
“住手。”
淡淡的声音传来,却足以惊得洛墨夜双瞳猛的收缩,慢慢垂下手臂,默默地跪在地上。
该来的,总要来。
狱卒才意识到自己刚从鬼门关外走了一遭,瑟瑟地抬起头,仿佛看到救星,哭道:“陛下救命!太子殿下…他要杀小的啊…”
来的正是洛璟琰,只是身边还跟着一脸冷漠的锦司卫卫首司音大人以及一脸焦急的冯公公。
洛璟琰没有理会一旁哭啼的狱卒,淡淡扫了眼静静跪在地上的洛墨夜。
冯公公利索地搬来张椅子,洛璟琰撩袍坐下,朝墙角的亦潆抬了抬下巴,对另一个狱卒淡道:“动手。”
“是。”
眼看狱卒提着刀向亦潆走去,洛墨夜“嚯”地站起身,挡在亦潆身前,冷声道:“这是本宫的人,我看你们谁敢动?”
狱卒为难地看了看洛璟琰。
却见洛璟琰只是低头整理着袖口,眼皮都不抬,淡道:“朕的话不想重复第二次。”
洛墨夜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洛璟琰,冯公公在一旁急得暗暗朝他摇头。
忽然,洛墨夜双膝一弯,“咚”地一声跪在洛璟琰面前,力气大的仿佛要将地震塌,涩声道:“父皇…儿臣求您,求您…饶亦潆一命…儿臣愿…”
“呵,你愿什么?愿…以命相抵么。”洛璟琰终于抬起头,锐利的眸中略过一丝寒光,眯眼望着洛墨夜。
洛墨夜身子微颤,脸色惨白如纸。
“箭。”洛璟琰抬手,对一旁的狱卒吩咐道。狱卒忙从墙上摘下一副弓箭,递给洛璟琰。
起身,抬臂,上弦,张弓,一气呵成,微微对准洛墨夜前胸,厉声道:“说啊!你愿意为了他,以命相抵么!”
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
洛墨夜看着对着自己泛着寒光的弓箭,已经面无表情的父皇,抿着唇,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恐惧自心底蔓延。
他好怕,好怕父皇的弓箭毫不留情地向自己射来。
他好怕,好怕看到父皇向自己投来的失望的眼神。
呵,没错,这次父皇一定对自己失望了吧。
一定是。
微微动了动唇,“父…”
“咻——”
一切言语都随着弓箭破风的声音卡在喉间。看着迎面而来的弓箭,洛墨夜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掠着冷芒的箭锋直飞而来,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自不量力。
“嗤——”弓箭插入皮肤的声音。
痛感瞬间从左肩炸裂开来,带动着身子向后一倾,洛墨夜轻呵口气,咬咬牙,忍痛带着左肩的箭重新跪在地上。
等等!左肩?不是…
洛墨夜微怔了怔,低头,只见弓箭只是箭锋没入左肩。刚刚父皇明明对准的是胸口…
父皇他,还是舍不得杀我的,还是爱我的,对吧?
洛墨夜一阵欣喜,猛地抬头,却见洛璟琰已重新拿了一支弓箭,依旧上弦,张弓,然后…依旧对准自己。
洛墨夜来不及作何反应,洛璟琰淡淡的声音已传来,“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开。萧儿的事,你顶撞朕的事,朕都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