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抚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视物时总是模糊不清,加之身子的原因,更加提不起精神来。齐焱几次见她,都担心向抚下一刻就去了,可他又不能靠近。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很可笑吧。熬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熬到头了,竟是无法同相爱之人相守。齐焱曾害怕自己就那么死了,所以留给向抚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此生之苦,无以言说,然而遇见你,亦是上苍怜我,赐我的最大欢喜”他爱她,他要告诉她。
上天眷顾,亦因他为善,所以他没死。但齐焱并未告知向抚,虽然他第一时间去见了向抚,却是躲在暗处不上前。
也许是私心作祟。
齐焱记得,那时她回:“你若死了,我也乐得自在。我一直想着,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你就好了,可是兜兜转转两…次,我都义无反顾的接近你,我恨啊!恨自己怎就不知悔改,害死了一个又一个人,竟还舍得下脸,对你以笑相迎”纵使隔着杀仇、失忆,仍然忘不掉他。
那时候齐焱不懂,现在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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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向抚记起了第一世的齐焱,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两世执着于他。爱,不是没有原因的,有的起于一见钟情,有的起于日久生情,有的起于前世之情。
向抚第一世的性子和现在不完全相同,毕竟那时候的她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虽然也曾困惑于亲情和友情之间,导致幼年活的不自在,但她终归是安乐长大的。可偏偏,就是那样的向抚,齐焱却能安的下心来,与她谈一场别样的爱。
哪怕最后以悲剧收场——
齐焱终究还是一步步将向抚逼到家破人亡,让她落得王扬两孙女的境地,甚至更惨,环顾周身,只余她一人。
说齐焱不爱向抚吧,偏偏又留下了她;说齐焱爱向抚吧,他却灭了她全族。但始终是向抚欠了齐焱的,不是吗?
因为有过悲惨的遭遇,所以纵使结果依然如此,向抚的情绪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表露于面了。这一世,向抚记得所有人,却遗忘了齐焱。她不知道自己因何重生,但她明确懂得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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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皆因一念之差而起。
蝶舞不知怎么想的,不教习文的向挽跳舞,反倒教起了习武的向抚。向抚疑惑时曾问过蝶舞:“阿娘,你为何不选择教阿姐,而是教我呢?这不更难吗?”
向抚对舞蹈没兴趣,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仇子梁叫她习武,其二,她已经习武多年。哪怕从未认真。
蝶舞给人的感觉很温柔,待人和蔼,偶尔也有些小古板,虽然不议不论,但把她逼急了,也是可以当机立断的。难怪仇子梁对她情根深种,多隐忍一时都茶不思饭不想,生怕她被别人抢了去。
“这也是一条路啊。”
蝶舞这样答道。
“这叫什么路?”向抚不明白,她可是习武之人,怎可…以舞为后路,“我一身好功夫,还怕被人欺负了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武功再高,能忤逆那权高位贵之人吗。”蝶舞所说不无道理。仇子梁的武功也不俗,可他还不是要听命于皇帝,而且稍不注意便会落得个掉脑袋或断子绝孙的下场。
都说伴君如伴虎,叫人必须留后路。
“阿娘…”
“阿娘希望你能懂,这世上比你武功高的人并不是没有,难保不会遇见。就你这懒散的性子,一年的训练有半年以上逃了,还指望凭着一身空本事走天下。”虽然他们一家不太富裕,但好歹仇子梁是在尽心尽力为皇帝做事,总不可能太寒酸,供二女入学堂、下武场还是可以的。
蝶舞不似武场的人,对向抚那是一刻都不愿耽搁,逮着机会就把向抚揪去练舞,搞的向抚那叫一个苦,被逼得紧了,更是巴不得日日泡在武场里。
可后来,她只想永远陪着阿娘。
蝶舞活的不算久。向抚还没来得及给蝶舞展示她练的成果,那一天是那么的突然,一下子就来了。是皇帝害死的,是阿爹一直效忠的皇室害死的,一句轻飘飘的“她不识抬举”就过去了。
还有谁记得蝶舞此人真实面目。
他们口中所说的,不过是听来的。
向抚看出了仇子梁的伤心——自那之后,仇子梁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待她更好,对外者冷淡,杀人成了常事。
只有他们三人一起去祭奠蝶舞时,仇子梁才会发自内心的笑,他真正以心相惜的人,唯有蝶舞,仅此。而向挽…向抚很少见到,每次她问向挽“阿姐,你去干什么了”,向挽都说“阿姐随阿爹出去玩了”。向抚那时候小,信以为真。
等向抚渐渐长大,才发现除了特定时间回来见她那几日,向挽再没有跟仇子梁会面,更别提什么一同出游了。
说到底,都是“谎言”。
仇子梁对她们好,不过是因为她们身上有蝶舞存在的印记、蝶舞的血脉罢了。蝶舞所做,也不过是为了替仇子梁留一条后路。既然他者共算计姐妹二人。
那为何不能反算,将他们一军。
向抚人活两世,此念从未更改。或许她曾有片刻认识到这个想法是错的…但她那时已经不能回头了,便将错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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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的向抚总是在笑别人有多么的愚蠢,可她却忘了,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最愚蠢的人…愚蠢到以为所有人都是因自己而死、以为他会一直真正地爱着自己。
“稍等!姑娘,我记着你眼熟极了,不知可否告与我,你名为?”
“向。”
“向字为名…好名字!”
向抚至死都无法忘却——与齐焱初见时,他亲口夸赞了她的姓。向抚曾因为和生父的姓氏不同,致使她以前在外受到了很多异样的眼光。齐焱是自向抚重生两次以来,唯一夸过“向”字的人。
“何故是好名?”
“正所谓,心之所向。”
向抚噗嗤一声笑了,再顾不得什么。她呀,最是听不得这些客套话了:“公子,依你所言,倒是一心向着我了?”
“你这心,能向着我几时呢?”
“无完期。”
齐焱坚定不移,因为那时的他并不知晓向抚的真实身份。遥想前世,那时候的向抚竟然傻傻得放任齐焱去查她。以至于他怀着目的接近自己,从不交真心于她。后来即使齐焱说再多的话,她也无动于衷。骗得了一次,怎给他骗第二次?
齐焱顺藤摸瓜逼死仇子梁后强留向抚,却不予宠爱,只令她日日以舞助兴。终有一日,意外横生,因为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后来向抚再跳不起舞了。蝶舞如果知道,那该有多痛苦啊。这学舞哪是什么后路,分明就是绝路。
向抚死后,齐焱终于悔了:“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独独留下了你,可我就是想留下你,并非羞辱,并非讨厌。”
自那之后,齐焱的脾气愈发暴躁难抑。恍惚间,他想起了曾经自己对她、对世人许下过的承诺——“朕既予民希望,自当完备其实,守万方疆土不朽,保朝堂君臣不腐!”可他如今却违背了初心。
他自是察觉了这个问题。
齐焱即刻退位,吃斋念佛,只为求得向抚回来,可越是去求,他越觉得向抚离自己远了,后来连入他的梦都不肯了,最终齐焱认输了,惟求她下世平安…
且不遇他。
此一世诺未结,下一世需结诺。
也正因此,执念难消。齐焱才会变得眼中大多是天下、百姓,就算爱上一个人,也只能竭力克制。他总想着,等事情顺利,迎来好果,他就放肆一回,陪着心爱之人度过余生,却不料,本该好的果却中途烂掉了,还是他亲手毁掉的。
还一诺,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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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了很久,齐焱想死又死不掉,看着自己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他太累了。那天下,他无疑是和百姓一起赢了的,他本该喜的。
直到齐焱濒死之际,一抹淡影闯入眼帘,他以为是向抚来寻自己了,便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再仔细看,原是一个他从未见过,更无交情的人。
其实这并不怪齐焱,因为以庚这一世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只此刻,才让齐焱见了他的真面目,而他在以后将会一直用这副真实面孔。他要光明正大的爱人。
“你是谁?”
“以庚…我们见过的,在天牢里。”以庚清清楚楚的记着一切。他本为除掉向抚这个原世界之外的人而来,却被齐焱处处阻拦,最严重的便是杀死向抚的那次,差一点,他就要给向抚陪葬了。
“原来…是你…!”
那时向抚已经被封妃。以庚观察了很久,终得结果——齐焱不爱她了。于是就对向抚下手,谁料看似冷清的宫殿,却有着大批侍卫守护。以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进殿伤了向抚。向抚那时候的表情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恐惧…不解。
或许她怎么也想不到,曾经陪伴她最久的“外人”,竟然会成为致命一击。
以庚其实也没反应过来,他原本只是想带走向抚的,怎么就失手杀了她呢?“哐当”几声,那柄染血剑坠地。以庚颤抖着手,可他留给向抚最后的神色依然是永恒的疏离。向抚很失落,因为自己哪怕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改变他。
“若我早知你们如此…”
“何会…”
向抚死了。以庚没有躲,认命般被压入天牢,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想走,那他随时都可以走。可等他真正要走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已被困在了这方世界,再走不得。他即将面临的,是死亡。
但齐焱并没有让他轻易死去。
久而久之,以庚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这儿了,因为他生了情感,而另一方,正是向抚。杀了向抚的确实是他,正源于他的“嫉妒”——他亲手种下的花,好不容易等到花开了,主人却不再是他。他难以置信,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可事实,就是那样。而他脱离此世界束缚的时候,就是齐焱死去之时。以庚知道一切没完,因为笛安找来了。
“别再痴迷不悟了!就算你寻她千遍万遍又能如何?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放任她,现下这个时空已经崩坏,若是让她毁掉那方时空,你就真的,避不掉了…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笛安恨铁不成钢,想当初以庚非要抹去记忆,还信誓旦旦的保证定会成功。也怪自己…竟然相信了他。思及此,他眼中蓦然多了无限忧愁,长发迎着利刃剑风飘逸。如今,都敢对他动手了…
以庚不耐烦笛安的劝诫,直接拉过齐焱,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后撕裂时空,去寻向抚所在。笛安喊了句“你会后悔的”也跟了上去。他不能再拖了。
自己必须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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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你在吗?”
“在。”
“在多久?”
“只要你记得,阿娘就一直在。”
“那好!我一定会记得阿娘的,永远!”后来向抚才发现,蝶舞确实在——在她的回忆里,再没离开过。
亦未出现过。
向抚在寿宴上之所以跳的那么惊艳,让人看过一眼便无法忘却,她的情真意切是一个缘故。向抚每每跳起这支“粱上蝶”,阿娘就好像一直在她身后,陪着她,翩翩起舞,最后化蝶而落。蝶舞将她生的极美,她也没有浪费这副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