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宽阔,足以容纳满厅人休沐,慕阳盛情邀请到最后离散四处,慕家屋舍间间空阔,已长久无人居住,小姐少爷日渐成长各有生活,屋舍却不染纤尘。
临了诺大的客厅灯光闪烁,苏穆泽如坐针毡。
此时也只有慕阳和慕清关照着新来的贵客。贵客从容起身辗转几个桌脚,最后把目光落在如玉的桌面上,那里摆铺着凉透了的茶杯。
他认真斟酌,精准选取一个刻着雕花的茶杯,摆正后才用沸腾的热水冲泡茶叶,茶香四溢。慕阳惊疑地望着他的手法,想来应是常做这样的事。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香中辗转,最后落幕端起茶色纯正的茶杯恭敬的递给慕清,随后又倒了一杯递给了慕阳,最后才慢条斯理地重复操作,拿着半满的茶杯递给了苏穆泽。
苏穆泽接过,杯背是滚烫的,他下意识望向傅忱昱,见他只是轻轻摩擦了手指便又坐下了。
傅忱昱坐着,顺着视线来源看去温和道“杯口是凉的。”
闻言苏穆泽一顿,像是不解傅忱昱的解释。杯口是凉,不过此刻他更喜灼热带走头疼的痛感,即使被热水烫伤。苏穆泽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秉着亲人在场,头疼欲裂也要忍着。
一旁的慕清见此面露欣慰之色,用玉手拍了拍慕阳的手臂,隔着料子也能察觉到柔软的触碰“我看茯栕聿的年纪稍大,穆泽你该叫一声大哥了。”
当他们向冷静自持的傅忱昱询问名字时,不出所料慕阳便是那震惊第一人,他神色显得颇为为难又不好开口,在众人不觉的目光才缓缓开口“茯栕聿是那几个字?”
见此,一向温和的茯栕聿也不怒,更对周围反应无觉或是无察,环顾四周才在一处停下,拎起台案上的墨笔,在一方草纸处落笔,字遒劲有力,笔锋凌厉,行云流水。
放笔,摩擦着纸质,把墨迹缓缓吹干,才拿到众人眼前。
由墨画就的三字:茯栕聿 映染纸上。
苏穆泽抿嘴似在犹豫究竟如何下口。前世鬼医称呼师父!前世傅忱昱称呼老傅!而今生竟直接晋升成大哥!不可谓不恐怖,只怨阴差阳错。
浅笑安然的茯栕聿没有丝毫不耐的意思,还是淡然的模样,让人看去不禁想:何人才能让他有所起伏?
“哥”苏穆泽端坐在沙发上,怯怯地叫喊一声。
这副模样在慕家人看来,没有丝毫不妥,反倒是之前看的古怪。而茯栕聿的嘴角显然被拉扯的更大些。
一番维和下来,也已经是深夜了,穆清把房间定为苏穆泽隔壁一间,他们二人之屋正好被隐蔽在角落中了,采光是极好的隔音也不错!
门口苏穆泽踌躇不前,几番思量下来还是被身体牵扯地走向自己的那间房间。房间的陈设依旧简单,苏穆泽睡在熟悉的床中不断挣扎。
他把自己圈成一个圈,蜷缩起来,四周寂静窗边的月光洒落打落在他俊美的容颜上,似在无声的安慰。
折腾了半夜,他才打落盖在头顶的棉絮,喘息声不断,粗粗浅浅的响起还带着几分哽咽难鸣。
他汗湿重衫,面如金纸,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仿佛在无声的告诉他,他自己犯下的罪孽,每一幕都刺痛着他。
男人的心不曾有半点凉薄,可少年情怀却不带半分慈悲,终成无果之悯。
溺水的身子不断颤粟,手臂附是青乌之痕,撕扯的唇边干裂渗血,一夜絮袖。
凌晨是夜,微末的光亮投进来,湿忱之心纠结起来目光汇聚便跃身而起,近门端又几番蹑蠕,心中掉着一口气迟迟不敢放下。
若他不是鬼医若他是相悖的傅忱昱,苏穆泽尚能侥幸庆得几分。
说来,因果便是如此简单,有因他却不知这果几何时结的,又几何时了悟。
前世,与傅忱昱的心意相悖,苏穆泽一心逆他意,争吵何曾断过。机缘巧合他偶然得一机会摆脱傅忱昱便抓住它。后几年苏穆泽一心以此为目标,心中不断蔓延反傅忱昱的念头,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凡与他沾边的东西哪怕一只蚂蚁,他都会教训。
一年后,恩情怨纷全数化作泡沫,数载相伴一朝分离。他遇鬼医,慕鬼医直至黑白颠倒,折杀鬼医。数十载相伴,亦是一朝分崩。所为云烟不过是物尽的最后一念。
遇鬼医是在自己油尽灯枯之际,恩情施舍挽救自己时。
慕鬼医是在朝夕相伴熟悉亲近感扑面而来的欣赏恋慕。
棋局本应定盘,棋手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对盘一念翻盘。
折杀鬼医是……是自己恩怨分明,非黑即白。当年苏穆泽在即将挑明心意时得知慕家满门被屠杀,其凶亲口认罪,认罪却未能伏法,他就是自己心念了朝朝暮暮的师父,大名鼎鼎的鬼医。他早该知道鬼医修身却不修心。手上挽救之性命远不如一次屠杀来的多,速度快。吞食入腹还要咀嚼吞咽消化,偏偏鬼医杀人无形出手必死两尸上!
他万般不愿相信,最后去了栖境亲眼目睹真相才相信这一切,苏穆泽浑浑噩噩的回到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一路上的悲怆有谁怜?
去过了慕家,没有血流成河。只有劫后余生。
他心中抱有侥幸,看着他们都安好的模样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一定是假的,栖境也会作假,鬼医也会撒谎?
当慕衡豉亲口道出救命恩人,他才如雷劈一般愕然。竟是神医相救!齐名的鬼医与神医,鬼医前脚杀了慕家满门,后脚神医便赶来相救,天下齐名受人尊敬的两位医师所为竟是如此讽刺!
一讽鬼医屠命情字不究。
二讽自己误信贼子蠢笨不堪。
三讽神医救人只为名利必过齐名的鬼医,明知鬼医所想欲为所何,偏拿人命儿戏做自己名誉双收的垫脚石。
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苏穆泽闭眼,不愿再看见当时鬼医茯栕聿对着他语气毫无波澜的说什么!他说“慕家品行不端当诛,留你娘一命,恩怨各不相欠。”
看啊!平静自若的鬼医,杀人诛心的鬼医,名满天下的鬼医!此刻多么平静地在陈述一个事实。
鬼医定罪杀人不是看心情吗?
自己不是早该知道吗?
看着他在数十载里杀的人,却多数得以存活下来的时候,他不是就该知道神医救人只是在与鬼医攀比吗?
神医把鬼医当引路人,把人命当垫脚石,自己难道真的没有想过鬼医也是如此吗?
呵呵!他们把人命看的比草还贱,难道自己不应该惩奸除恶除了这世上的祸害吗!不应该吗!
是啊!所以我杀了鬼医,这就是理由,那天鲜血燃烬了最后的生命,燃尽了天边的烟霞,烟霞是血墨的颜色还是自己的明眸被燃了血沫,我不太清楚了。
我只记得我疯魔一般的冲向鬼医,他没有还手任我践踏,他的身上是刀削过的伤口,棍棒猛打出的淤青,被撕咬的痕迹,那是几排牙印混杂着血肉,相连着骨肉。
回过神我摸着满口的鲜血,口中还包裹着一团不知道从哪里嘶咬来的血肉,我含着它却不敢再咀嚼,它真的好腥好涩,好苦!我想吐了它,可我不敢,我怕它也会随着风一并散了!于是,我囫囵地的吞了他。
山谷之中,我抚摸着他的残躯陪伴着他!
再次醒来是栖境的人救了我,而我至今不敢忘记那人第一句话,他说“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和一团腐肉抱在一起,我可是忍着呕吐的冲动才把你给分开,你也真是的,出躺远门,差点走火入魔。”
数十载陪伴一朝化为乌有,那段被尘封的记忆如今没了忘尘丹的束缚,在脑海中愈发清晰了。
苏穆泽失神了多久,他不知道,这一夜滔天的恨意夹杂着悔意向他席卷。他再次看见茯栕聿,竟不知如何面对他。
门内,苏穆泽很想去质问傅忱昱,为什么!!!
为什么化作鬼医!!!为什么屠杀慕家!!!为什么瞒着他!!!所以他对鬼医的熟悉亲近感竟是因为他早已抛却在脑后的傅忱昱!!!所以他恋慕的鬼医是傅忱昱,他恋慕的就是傅忱昱吗?
那他现在怎么了?为何扮作鬼医假仁假义的来慕家施恩,又是……阴谋吗?
傅忱昱……你究竟……是何时就扮作鬼医了?
一股股复杂的感情向他涌来,他承受不了,如果此刻再有一颗忘尘丹,他会毫不犹豫的忘了这一切。
一个人承受……真的太难了……傅忱昱!茯栕聿!我好累啊!
原来年少动情时不知,你改头换面仍能被你束缚,一念的差错,一生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