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最后,是误解,是恨意,是折磨,是放过。阴阳两隔,永世不能相见。
慕岚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只记得那路的尽头是无尽的漩涡,身体腾起升空,一阵风后,整个人沉沉下坠,微光浮现,再睁眼便是另一个世界了。
地球,他回来了。
一切变得很陌生,他不知道在这个城市如何生活,只能先打着零工,凭着记忆画出妹妹小时候的模样,再一遍遍四处打听着,日子就这样混混沌沌,一晃便是一年。
幸好有很多好心人帮助,帮他的画寄到报社,发布到网上,很快便有了那女孩的消息。
“哥哥……”路人把女孩领来的时候,她怯生生地叫着。
“对不起,哥哥来晚了。”他抱着失散多年的妹妹,此刻缠绕他多年未解答的梦和困扰已久的心结似乎都已圆满,他终于和自己的亲人团聚,有了家,一切都看似回到了正轨,可唯独心里某处还是空落落的。
“哥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吗?”
“……”
“慕岚!”
慕琳惊醒,下意识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战后重伤昏迷了好几天,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回了慕家。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你醒啦。”父母听见她的叫喊后闻声而来,多年未见,从龙神勇士退役后的父母也年迈苍老了很多。
她把汤药一饮而尽,喉间麻木,尝不出滋味。
老两口试图安慰着:“你和……岚儿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孩子也给我们写了信,说对不起我们,他还是回他的世界去了……唉,”慕琳爸爸心中五味杂陈,毕竟自己失去了一个可靠的继承者和视如己出般疼爱的儿子,“其实我们也对不起他,不知道他竟是这样的身世,也是可怜……若我们早知道,还是送回去的好……”否则对孩子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爸,妈,我累了,不想听这些……”慕琳重新躺了回去,背对着他们,眼泪顺着眼角滴滴答答浸湿了枕头。
他离开了她,在她深爱着他的时候。
这年她十八岁,他二十岁。对他们来说是新的开始,但往后余生却不知要如何蹉跎度过。
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她告别了父母,也是时候做自己的决定了。
她还记得那年他们在星空下的壮志豪言:
“我要除恶扬善,精进武艺,成为龙神殿首席大将军。”
“那我到时候就当副将军,咱们还是搭档!一直在一起!”
那时的他们以为愿望真的可以实现。现在大概只剩下她一人还记得这些了。
她开始用忙碌麻痹自己,哪里有难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小到抢劫霸凌,大到赈灾救民,无数功绩被四方百姓歌颂,不久后龙神亲自主持授礼,任命其为泛古大陆第一任首席大将军,也是第一任首席女将军,亲伴在龙神左右,守护百姓,维护和平。
现在的她,得万人景仰,享无上荣光。他没有完成的愿望,她替他实现了,那个梦想成为他身旁副将军的女孩,现在一步步成为了他。
开心吗?她问着自己,却发现即便走到这一步,自己的心还是如一潭干涸的水,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感觉。
这几年她几乎没有休息,萧牧和昔晏知道她的痛苦,可是劝不住执拗的她,这天,四方结界又开始不稳,天裂横行,大量的陨石雨从天边倾泻而下,那时的木犀村还是一个贫困而偏僻的小村庄,周围的山间田野全部遭毁,村子里开始闹饥荒,很多人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着。
慕琳受龙神之命去补天裂,最危险的任务便是在众多陨石雨中凭一己之力冲进天裂之口处,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开启龙神的法宝修补。
又是一场高空作战,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乘着翼龙,带着自己的恐龙,阻挡着大片陨石雨的攻击,藤蔓屏障一次次被震碎又一次次启动,她包裹在这片枪林弹雨中,随时都有被碎石砸中的危险。
快到天裂之口了,她狠心一咬牙,冲到云端之处,将龙神交予的法宝放进天裂之口,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启动。
她还是不免想起那次她和他最后一次的相偎相依,也是在这样的高空,也是这样,纵然万般危险随时可能丧命,但他们还是觉得很安心。
慕岚……你现在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好想你。
她的一时失神和分心,让她再也控制不住天裂修补后产生的巨大能量,一个身形不稳,被力量弹出去,失去控制般往下坠落,硬生生被巨大的碎石块击中,一瞬间,都像是震碎了五脏六腑。
她摔向地面,猛地咳出一口血,迷离中看着渐渐合口的天,终于放心下来,闭上了眼睛。
好累,好想睡上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变。
“慕琳将军!”村民跑来跪在她的身边,感谢着这位拼下命来守护村庄的英雄。
她在木犀村休养下来,百姓们都待她很好,常常会送些草药和吃的来。她也渐渐地好转了些,大家都以为将军无事,很快便可康复。
但这一次,她自知时日无多了。
常年累月的忙碌累垮了她的身体,再加上经常没有好好修养,新伤加旧伤,她的身体早已经伤及根本,千疮百孔了。喝了许多汤药也无法治本,大夫说这是忧思过重,郁气凝结,劝她解开心结,她只笑笑道罢了。
她这辈子,注定是解不开这个心结了。
但是她还是想做些什么。
她决定在木犀村住下,一栋小屋,一隅小院,院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桔梗花,一如以前她和他在的那片桔梗花海一样。她还是偏爱蓝色,偏爱着他别在她发间的那一朵。
她逐渐变得闭门不出,一是不想让旁人看见她日渐苍白的脸色,二是把自己封闭在了回忆之中,再也不想走出去了。
有时她也会喝醉,靠在木门边触摸着,好似那不是坚硬的木板,而是他的胸膛,“你到底……还会回来吗?还会记得这里吗?”
还会记得我吗?
不会了吧。
眼泪浸湿在木门上留下道道泪痕,她就这样一天天回忆着,消磨着,折磨着。
“琳儿,你这是何苦呢……”再见到她的昔晏已经泣不成声,看着消瘦的她,她知道慕琳已经决定要离开了,但她还是想劝她:“如今你已是首席将军,你就要这样丢下我们,丢下百姓,丢下你守护的泛古大陆的一切吗?”
“我已经完成我该做的了……我不后悔……”这四年她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慕琳似乎对这些也没有了过多的牵挂,她守护过她爱着的一切,只是她不能再守护下去了。
“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她的身体如飘摇的残烛,唇色没有半点血气,甚至每天连走到院子里,都要虚弱地扶着墙撑着身子。但是她还是照例给那些桔梗花浇着水,精心地呵护着它们。
“咳……咳咳咳……”
很快到了冬季,一场雪说下就下,白茫茫冲刷着一切,院子里大片的桔梗花已经败落,只有零星的一些还在经受风雪的摧磨。
她披上单衣出去,单薄的身躯在风雪中保护着最后的一点残念,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冰冷发青,肺腑的损伤牵动着嘴角的滴滴鲜血,滴落在枯萎的花瓣和白雪绵绵的地上,红得悲凉,红得刺眼,好似杜鹃滴血,一曲绝唱。
花终究还是落了,她也终究没有等到春天。
那是他离开的第四年,立春前的最后一天,一生征战的龙神殿首席将军慕琳,长眠在枯萎的桔梗花丛中,永远地离开了。享年二十二岁。
雨淅淅沥沥地下,七天后慕琳将军的丧仪应遗嘱要求一切从简,她选择最后葬在木犀村,众人悲恸万分,龙神亦悲悯不已,亲赐木府让村民供奉这历史以来唯一的女将军,愿她早日得以安息。
萧牧和昔晏着素缟而来,含泪拜别这一生短暂而轰轰烈烈的朋友,曾经的陪伴还恍如昨日,现在却是天人永隔。
一个生离,一个死别,他们四人,终究是走散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慕岚。”昔晏对于好姐妹的死耿耿于怀,更为了她的付出鸣不平,“若不是他的绝情,或许就不是今天这般结局……”
“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萧牧还是不愿意把恨意强加给他们任何一个人。
“呵,如此负心,如此欺骗,或许他根本就不会回来。”昔晏顿了顿,背朝着萧牧,抹了一把眼泪,加快了步伐,“他胆敢回来,我就押着他到这里跪下!”
“昔晏!”萧牧追着她的背影喊道,“你去哪?”
“我要离开这里,龙神勇士已经散了,就此别过吧。”她要离开这伤心的地方重新开始,顺便打听慕岚的下落,她对慕琳的愧疚将会折磨她一辈子。
那是萧牧最后一次见到昔晏,后来的他们,再也不知去向。
“哥哥。”地球这边一天晚上,江婉坐在哥哥床边:“这些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自你小时候失踪后,你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江岚睁开佯装闭上的眼睛,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自从回到地球,他也常常失眠多梦,再也没有睡过好觉。
因为常觉亏欠,因为梦里哭喊着抱住他的女孩,他再也见不到了。
“你总是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的,有时候跟你说话也听不进去,经常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你不快乐。”细心的妹妹早已发现他的异常。
“我……”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回答什么,“只是还没有习惯罢了……”
“你说吧,我想听。”江婉说什么也不会走,她不想让哥哥再敷衍她。
于是那一夜,江岚把这些年他身为慕岚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包括那个神秘的泛古大陆,包括那个辜负的女孩,好似阀门打开了泄洪的坝口,一时间所有的感情溃涌而出。
他已经不指望妹妹是否相信他这些神奇的经历,他只是好久好久,不知道向谁说出来了。
“哥哥,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找她。”江婉沉默了一阵,平静地劝着哥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一个人生活得很好。如果哥哥你为了我牺牲自己的幸福,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不管在什么世界,不管命运如何结局如何,爱就是爱啊。何必互相折磨,挂念而不得相见呢?”
有了妹妹的理解,江岚决定回去一次,自离开后已经四年,他除了奔波寻找妹妹和赚钱谋生外,竟忘了那边挂念着的朋友和他落下的爱人了。
没关系,手镯还在他的身上,他还是龙神勇士,传说手镯可以帮助完成两个时空的穿越,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不是吗?
若上天还愿给他一次机会,这次他将没有任何顾虑,完成亲情的责任后,他想要坦坦荡荡地奔赴爱情。他要去道歉,愿曾经被他伤害的女孩可以原谅他,给他们一次新的开始。
他怀着满心的期待,和惴惴不安的愧疚,按下了那已经尘封四年的手镯,却发现无论如何启动,它都如坏掉了一般,黯淡无光。
这是怎么回事?他反反复复地按着,手镯被他的大力重重摔倒地上,强行启动显现出龙神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