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的伤几乎彻底好了。
九酝觞扮作连城璧的样子要进去“审问”风四娘,顺利通过看管的人后,正巧撞见这令人深思的一幕。
她从未见过有哪位犯人待遇如此之好:酒肉一应俱全,还有人在一旁伺候,当然,那人是杨开泰。
“四娘你这……看起来过得挺不错?”九酝觞卸下脸上伪装,走近牢房。
杨开泰有些尴尬地看着她,“不是,神医……”
“你出去!”风四娘二话不说就赶人,“我和小九说我们的,你边儿去!”
杨开泰竟然真的乖乖就走了。
“这又是什么缘份?”九酝觞目瞪口呆。
“前些年在关外,王老夫人的寿宴上认识的,然后这傻子就跟甩不掉一样。”风四娘翻了个白眼,“呵,男人。不提他了,你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你要嫁给连城璧?”
“不过是权宜之计,连城璧毕竟是我故交,不能看着他被沈飞云用沈璧君绑着,如今正好名正言地顺解除婚约,还绝了其它世家的念头。”
“可是这连城璧,”风四娘毕竟是风四娘,不会开口就问那你的名声怎么办?而是沉吟了一下,“他看起来绝不像表面那样,他真的可信吗?”
“我信他至少不会害我。”九酝觞浅浅地笑了一下。
就在九酝觞确认完风四娘的安好后不久,风四娘逃走了。
沈飞云又紧急召开了武林大会。
“在下听闻神医与风四娘结识已久,私交甚好,莫不是神医一时糊涂,偷偷放了风四娘?”鲁东四义之一的沈天菊,也是沈家的远房亲戚,突然开口说道。
九酝觞尚未开口,便见连城璧站了起来,牵起她的手,“这是连某的未婚妻,诸位若是疑她,便是疑我连城璧。”
九酝觞一颗心就好像被泡进了酿差了的梅子酒里,又酸又涩,却又有些晕乎乎的。
你明明爱着沈璧君啊,这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话,应该是说给她听的啊。
可是又忍不住,让人心生出一点不可能的期待来。
于是她自己打破了这一瞬间的一往情深,“抱歉啊诸位,我还是今早才知道,沈盟主抓了风四娘。我顶多能和阎王爷抢抢人,可不能时辰跟抢人,沈大侠莫不是觉得我可以回到昨天去放人?”
“沈大侠不过是猜测,神医你干嘛那么凶呢?”朱白水虽然烦,但总能在需要缓和气氛的时候蹦出来,“连兄你也坐下吧,你那伤不是才刚好吗……”
场面恢复平静。
“不管那些黑衣人是不是跟萧贼一伙儿的,终归是来路不明,若不调查清楚,必成后患。”沈飞云缓缓开口,“今日召各位来,也是因为如此。如今护刀使者只剩赵掌门一人,六君子中厉刚又重伤,这次只怕要再请一些人来调查这些黑衣人了。”
“连庄主的脚伤必须回无垢山庄修养,不然怕是会落下病根。”九酝觞语气虽淡,但不失强势地开口说道。
连城璧非常自然地接话道:“连某无能,不能帮盟主分忧。”
一唱一和下来,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九酝觞顺利地拉着连城璧离开了沈家庄。
“话说风四娘是不是……”
“对。”
走之前惊鸿已向她确认,过不了多久,消息会席卷济南城。
于此同时,银河自夜色归来。
——
萧十一郎现在在哪儿呢?
萧十一郎比沈璧君醒来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而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们躺着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张很柔软、很舒服、还接着流苏锦帐的大床。
床上的被褥都是丝的,绣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绣得那么精细,那么生动。
他们的身上也换了光滑崭新的丝袍,丝袍上的绣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样精致,同样华美。
对面有扇门,雕花的门,镶着黄金的门环。
门是虚掩着的,萧十一郎推门而入。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还大,屋里却只有一张桌子。
那张桌子几乎就已占据了整个屋子。
桌子上也摆着一栋屋子,是栋玩偶房屋。
整栋房屋都是用真实的木材砖瓦建筑而成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宫所用的完全一样,只不过至少小了十几倍。
房屋四周,是一个很大的花园。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花木间甚至还有犬兔鹤鹿。
萧十一郎最欣赏的就是九曲桥后的那座八角亭,朱栏绿瓦,石桌上还摆了局残棋,下棋的两个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一个朱衣老人正在流水劳垂钓,半歪着头,半皱着眉,似乎还在思索那局残棋。
另一个缘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里还拿着刚脱下来的双梁福字履,正斜着眼,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两个都是形态逼真,须眉宛然,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用极华贵的绸缎剪裁成的,而且剪裁得极合身。
这一切,已足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萧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对着这样的玩偶房屋,还是忍不住瞧得痴了,几乎恨不得将身子缩小,也到里面去玩玩,直到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才发现沈璧君不知何时也已起来了。
沈璧君脸色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她的眼睛里,却也正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重生后的喜悦。
“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又转过头去瞧那玩偶房屋,“我想,这里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一定很有趣。”
“但他既然救了我们,为什么又不出来与我们相见呢?”
萧十一郎还未回答,只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门外响起。
那人走进屋来,“正因我家主人生怕惊扰了贤伉俪的清梦。”
“贱妾素素,是特地来待侯贤伉俪的。”
“贤伉俪”这三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她连耳根都红了——别人居然将他们当做了夫妻。
萧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当。”
素素道:“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话要问,问我就行了。”
“我们承蒙相教,却连是谁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们家公子,乘着雨后去行猎时,无意中发现了两位。”
“却不知你们家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们做下人的,只敢称他为天公子,怎么敢去问他的名字呢?”
萧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嗯。”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却不如这位天公子是否愿意见我们一面?”
素素嫣然道:“当然愿意,只不过——只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他已经睡了。”话未说完,她已转身走了出去。
萧十一郎这才发觉了两件事。
屋里根本没有窗子。
有光是因为壁上嵌着铜灯。
沈璧君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悄声道:“我看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点神秘,却不知道他对我们是好意?还是坏意?”
这时又听素索娇笑道:“若是坏意,两位只怕已活不到现在了。”
地毡又厚又软,走在上面,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
沈璧君不禁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素素已捧着两碗茶走进来,带着笑道:“这本是我们家公子的好意,但两位若不愿接受,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我们的性命本为天公子所救,这碗茶里就算下毒,我也一样喝下去。”
他果然端起碗,一饮而尽。
素素叹了口气,道,“难怪公子对两位如此看重,就凭这份豪气,就是别人所难及的了。”
她看见沈璧君也慢慢地喝下那碗茶。
她看着萧十一郎先倒下去,沈璧君也跟着倒了下去。
她笑得仍是那么甜,柔声道:“我方才说过,这碗茶有种意想不到的效力,你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并不是骗你们的。”
——
从济南回姑苏,是一段快乐的时光,仿佛她和连城璧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六年的离别,没有风四娘,没有萧十一郎,也没有沈璧君。
每日里,在车厢里,就只有她和连城璧。
九酝觞会跟他说江湖上发生的一些琐事,然后照旧絮絮叨叨地谈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连城璧就会静静地听着,偶尔带着一点浅笑,指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有时候说倦了,两个人就靠在各自的软垫上,闭目养神。
这时候的连城璧最好看。
眉尾的弧度和闭眼时眼角的弧度对应地恰到好处,吴叶柳刀刻画出来一般,上面应该被春风吻过。
可他偏偏不像徐青藤那样武功日渐稀松的贵胄公子,他是一把利剑,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地秀气温润。
连城璧还缺一把剑。
一把真正厉害的,可以和割鹿刀媲美的剑。
九酝觞暗暗地想,她要给他找上一把,万一日后真的与萧十一郎为敌,至少让两人公公正正地打上一场。
她自己没有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她不再站在萧十一郎那边了。
九酝觞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有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她额前的碎发,手指上有一层厚厚的茧。
她知道是连城璧。
所以她放心地接着睡了。
对于连城璧来说,这一点点的触碰已经远远不够了,他总是克制,再克制,才忍住自己想把她锁在自己身边的冲动。
再等一段时间,连城璧告诉自己。
他悄悄坐过去了一些,等着九酝觞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歪了过来,最后靠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