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刮着大风,把门呼呼的拉着,像有只小鹿在撞门。
我在天没亮的时候就醒了,屋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披上外套,踏着鞋,竟出了院子了。
外面也是漆黑一片,路灯黯着,月亮也躲在依依稀稀的黑暗中,只露着剪影。我好害怕,又想起来小伙伴讲的鬼怪故事,老感觉无常鬼或者白衣女鬼身后埋伏,一下子扑上来把我撕咬成碎片……
决定不再想了,但鬼怪的身影却还在脑中浮现……
好害怕,好害怕…
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总觉得这户人家有什么不同的。仔细想想,又看看门牌,想着这样就能知道是谁的房子了。
开始即使我把门牌凑到眼前,也辨认不出是谁的名字刻在牌子上面。
屋里面传来人挪动椅子的声音,像是鬼怪磨着牙齿准备扑食。
“小诺,你在这做些什么呢?”吴先生温和的声音从院子里面响起。
哦,这里是吴先生的住宅。
“外面冷,到屋里来。”
于是跑进院子,兴奋的拽着前门。门锁着了,难不成先生只是客套几句?
“喏,前门迎风,我锁上了。到后面来,到后面来。”
寒夜里一扇温暖的木门打开了。
我喜欢吴先生,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知道我想谈什么,不避开那些政治的话题;他把我当大人看待,他教育我……所以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和别人不一样。
但是,村里的其他人似乎……不太喜欢他。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吴先生背对他们时,他们对着吴先生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吴先生转过来,他们就一哄作鸟兽散了。
他们也不与吴先生一并走路了。即使有要紧的大事,也得绕远路,不能跟吴先生一起走捷径。
我不确定现在是否如此,因为这些都是零零碎碎的往事了。
我今年十四岁。
上初中后,全家搬到了县里。县里很大,有很多没看过的,也新奇的很,差点忘了当时是谁哭着被拽出去的。一直到暑假才回到老家的小村。
乡亲们早早的得了消息,乐呼呼的围上来,以我们为花蕊的展开了一朵鲜花。
我不喜欢也不想与他们交流,所以弯下腰,从花丛钻出来,小偷一般逃了。
跑着跑着,撞到了谁,跌坐在地上。对方伸出手,想拉我起来。我把那人的手推到一边,自己拍拍腿上的灰,抬头一看……
村东的高奶奶。两年多不见,脸上皱纹密布的了,一副好人样。
高奶奶是有名的话痨,我想找个借口脱身就随便嚷嚷了一句:“高奶奶好,我要去看看…看看您的孩子们!”
高奶奶没理我,她还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篮子,径直往前走着。我注意到,她篮子里面,是纸钱。
她走得比较远的时候,才回过头,对我说:“孩子们早就上学去了,几年没回来了。还有,姓吴的那个一直……”
她匆匆过去了。
我才发现,原来见了这么多人,还没见到吴先生呢。想起来就拼命往吴先生住的红瓦房跑,生怕吴先生忘了我。
前门还是锁了,后门在风中吱吱呀呀叫着。
冲进屋里,看见吴先生靠在躺椅上。
他眯着眼,似乎在端洋着一件艺术品。脸上泛着红光,似乎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还没有离开这种兴奋的状态。他眉头紧缩着,拧成一团,也许那场争少他败了?他的手用力的抓着摇椅的把手,要抓住什么似的。
我呆呆的看着吴先生。
我当时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靠在躺椅上面的,只不过要年轻一点。
他叫我认字、读书,还告诉我,现在有共产党和国民党,共产党是好的,国民党是不好的。
“共——产——党”
“国——民——党”
我呆呆的念起来,和儿时的我和起来一起读。
“小诺?”
吴先生的声音将我唤回现实。
“是我!吴先生!您刚才是睡了么?”
他坐起来,拉住我的袖子,问我身体怎么样,是健康么,又问我学习怎么样,新学校好不好,我点点头,说,很好。
吴先生突然站起来,很紧张的对我说:
“小诺,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教错了…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没说完,门外传来大呼小叫:“那不合群的,在害你小诺嘞!”接着,乡亲们拥到了吴先生门口。
他们都盯着吴先生,仿佛……他是一个怪物,人们一眨眼他就会扑上来吃人,当着他们都面把我开肠破肚,大口撕咬,弄得血淋淋的,而不是一个人了,一个正常的,普通的人。
“小诺,”父母也大呼小叫。“快出来!不要和那个怪物在一起!”
我疑惑了:“为什么?”
“快点!他是个怪物!”
我急了,他们不认识吴先生的,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好了:“为什么?!”
“因为…他是应该货真价实的怪物!!!”
爸闯了进来,扑过来,死死拽着我的袖子,试着把我拽出去。我则拽着门框,不断叫着:“为什么?!为什么叫吴先生怪物?!”
吴先生在我手上来了一下,我的手立马松开了门框……
耳边呼呼作响的轰鸣,脸上火辣辣的疼。
“以后不允许这孩子和那怪物见面!!!”
吴先生被押走了。
耳边轰鸣,
脸颊上没有水晶。
…………
时间如激流般过去了。
…………
高中了……
乱了。
在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共产党尽心尽力为人民服务,国民党则剥削人民,国民党可 恨……
子弹射入老师胸膛。
成为了好的一方。
在整理文件的最后,大家都在讨论,什么时候把国民党消灭干净,好回家,回到能吃上白馒头的日子。
我不语,想着吴先生。
听上面的人说,再有顶多半个月就可以回家了。
哪里才是我的家……
马鞭微响,又化作黑色灵蛇,吐着芯子,在一个人的肩上叫嚣。
我亲爱的正义的同胞告诉我,这种什么也不说的,不能随随便便枪毙,得弄够了。
就随便了。
…………
他们终于闹够了,坏人要么回撤,要么放弃理念,回归正义。
自由了。
我的父母在家里过着新年,我跑出来了。
好冷啊,没有人看见我吗,没有人打开门看看我吗。
我要回家。
…………
搭上最新的名为火车的东西,记忆随着轨迹流逝。
跑到熟悉的屋子前,前门还是锁着的。我习惯性跑到后门,拉不开,关上了,锁了。
“是…李如小姐吧,幸会。”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是吴先生的吧?
不是吧……
转过头,只能接受现实。
是吴先生……
他明明白白的变了,虽然穿着以前一样的衣服,可…却不像是吴先生的灵魂在里面了!他跟他们一样,说着家常……
他不知所以的夸赞起了现在。他开始不知道我需要谈什么了……他只夸赞现在生活多么好,刻意避开了政治话题,他不知道我要谈什么了……他不认识我了……
谈不下去了。我告诉他,他找错人了,我不是那个人。他却拉住了我的手。
“你不喜欢我这样说吧……但…我也不是你找的人了……他们…已经毁掉了那个——
吴先生了……”
我看见了他肩上破掉的地方的鞭痕。
那是枷锁。
我又呆住了。
………
走出村口,被一只手逮住了衣服 ,那是高奶奶。
“小诺啊……你知道么?………你的吴老师……可是国民党啊……”
我知道了。
知道了。
…………
吴先生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下了,前面和后面都锁了,窗户拉上窗帘,遮住了屋内。
他现在不住在那里了,
他躺在墓园里了。
作者累死了鹅鹅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