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子

五月来，栀子遍地月见开，兰花满枝临风摆，百合开自在……

聂荣应邀，到偏远县城的希望中学参加五四青年节。

一下车，充盈着泥土芳香的清风迎面扑来，聂荣看着眼前一派欣荣的学校，征了一下。想当初，这所学校总共不过一栋教学楼和一个黄土建的操场罢了。

希望中学建在山腰上，视野广阔，风景秀丽，一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青葱山脉。

正应了李白那句“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

跟着校长一起参观校园，许是节日的缘故，到处都洋溢着欢快喜悦，聂荣身处其间，也感到了几分快乐。

校长指着那边还未完工的建筑，对他说：“如今我们的教学规模是越来越大了，这三年我们不仅修建了操场和实验楼，还完善了教师周转宿舍。这些事都是放在三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啊，一切都多亏了聂先生的帮助。”

聂荣摇了摇头，“杨校长客气了，我不过是资助了些钱财罢了，真正的功劳还是杨校长你们的。”

“哪里，”杨校长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温和极了，“聂先生有所不知，像我们这些特级贫困县，如果不是国家和您的帮助，哪里办的起高中？尤其是这三年来，因为您的‘欣荣’项目，我们这所大山已经走出去几百名大学生了，这都是您的功劳啊。”

聂荣微笑着倾听。

广播里响起轻快的音乐，预示着文艺汇演即将开始。杨校长话锋一转，“那聂先生，我们先去礼堂吧。”

走到林荫大道时，杨校长突然被教务主任叫走了。他给聂荣指了指路，说了声抱歉，就去忙其他事情了。

聂荣顺着石梯一路向下，学校的环境很好，风景优美，赏心悦目。

靠近礼堂的运动场上，来来往往行走着很多人。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一群女孩子，穿着表演服，正互相打闹着，玩耍的很开心。

他又恍惚了一下。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那么她，现在也该是这副模样吧？

阳光开朗，积极向上。

那群女孩子注意到他的目光，开始窃窃私语。有个不怕生的，跑过来和他打招呼，“先生您好啊，请问您就是‘欣荣’项目的投资人吗？”

他点了点头。

那女孩笑得很灿烂，带着这个年纪的天真，“那先生，请你吃糖啊！”

小手一伸，手心中央握着一颗糖。

他不好意思拂了人家一片心意，于是接过那颗糖，说了声谢谢。

女生捂着嘴笑着跑远了。

女生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他隐隐约约听到了句：“你怎么把那颗糖给他了？这样捉弄人家真的好吗？”

聂荣低下头一看，是一种名叫秀逗的糖，一种刚开始尝起来很酸，但过后是甜味的糖。

他的心思飘远起来，他第一次吃到这种糖，是在哪个年纪来着？

那是在高中时期。他记得他还曾经把这个糖整蛊过他的同桌，赵欣云，一个内向，但有点儿可爱的女生。

他当时骗她那是一颗草莓味的糖，她不仅信了，还傻乎乎地往嘴里扔，结果酸到她眉头皱起，差一点就要吐出来，他急忙拦住她：“别吐别吐，这糖就酸一会儿，过一会儿就甜，真的，很甜很甜。”

赵欣云人倒也老实，聂荣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不过他这次说的确实是实话。

过了一会儿，她露出甜美的笑。

“这糖真的会变甜哎，好神奇！”

“看吧，我没骗你吧。其实啊，我们可以从这颗小小的糖里悟出许多道理：第一，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哪怕开始再怎么糟糕，也照样可以以好结局收尾；第二，你不觉得在尝到它变甜了之后，是一口甜到了心里吗？这是因为有之前酸的铺垫啊，如果不是因为之前这么酸，后来你还会感觉到这么甜吗？所以说啊，现在人生中的苦难都是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做铺垫，懂了吗？”

他当时之所以会说这么一段话，不过是希望赵欣云能从那些往事中走出来，他希望她好好的，她值得更好的，这是他身为她的朋友对她所有的期望和祝福。

他的整蛊，从来都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当初赵欣云听完后露出的笑仍历历在目，可那件事至如今，已有八年之久了。

继续往前走，迎面走来一个老师，他看了看，是邵老师，当初“欣荣”项目和他对接的负责人。

邵老师看见他有些惊讶：“聂荣你来了啊？”不等他答话，邵老师又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呐，这是我给孩子买的水果，你尝一个？”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芒果。

聂荣摆了摆手，“不了，谢邵老师。我芒果过敏，吃不了。”

“啊，那可惜了，我们这边这个季节芒果好得很呢。”邵老师看了看手里的芒果，又接着说，“我还要给孩子们发水果，就走了啊！”

“嗯，再会。”

“再会。”

这一方遭遇又使聂荣陷入了回忆中，他上一次误打误撞吃了芒果是在什么时候呢？哦，是赵欣云作为回报送给他的蛋糕。

他是吃一点芒果就会严重过敏的那种，那一次的乌龙事件搞得他还进了医院，最后弄的两个人都啼笑皆非。赵欣云本来是想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的，结果却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对了，他当时是做了什么事才会让赵欣云对他十分感激呢？

是因为他救了她。

那是星期天的下午，他在学校打完篮球后回教室拿书包准备回家，却无意间发现她被一群女生堵在了教学楼的角落里。

原本以为是同学间的玩闹，结果却发现她们开始拉扯她的头发和衣服，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呵斥一声住手，但那些校霸根本不在意，他上前将她们拉开，结果她们连着他一块打。

男生的力气终究要比女生大些，即使一对多最后他也打赢了，但当然好不到哪去，脸上挂了彩。

他看着一直低着头沉默的赵欣云，问道：“为什么不还手？连最起码的自我保护也不会吗？”

她的声音低极了，“还手只会被打得更痛，她们尽兴了自然也就会走了。”

他听见那句话后，整个人登时愣住了。

这是被打了多少次，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们为什么要打你？”

“不知道，我不认识她们。”

此前他一直认为同学之间发生矛盾总该有原因，但经过这件事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词是不管你做没做伤害别人的事，别人都会来伤害你，而这个词叫做校园欺凌。

后来他又陆续了解到，她们对她的欺凌远不止打骂，有往饭盒里倒粉笔灰，有路过寝室楼被喷水，就连她的笔记也难以幸免。

聂荣听说这一切后当然很气愤，“他们怎么敢这样做？你和老师反映过这个情况吗？”

“之前说过一次，老师调节过了，但她们被老师警告过后会更变本加厉地欺负，我就再也不敢说了。”

“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以后你到哪儿我都陪你一起吧，他们看见你和别人一起走就不敢欺负你了。”

赵欣云那一刻的表情他至今都难以忘记。因为她内向，并且几个校霸威胁女生不许和她玩，所以进入高中以来，她一直都没有交上朋友。

他对她说出的这句话，无疑是茫茫大海中的救命浮木。

自从她和他一起走了之后，就真的很少被那些人欺负了。那一段时间，他一步步的打开了她的心扉，在他的开导下，她逐渐开朗起来。

那个少年的默默守护，成为她人生中最后一点光芒。那光芒虽然微弱，但足够她熬过漫长的黑夜。此时的她真的以为，等熬过了这段时间，前方就是璀璨明天。

那个聂荣向她描述过无数次的美好人生。

只可惜，如同冬日里微薄的阳光无法消融积雪，世事总是不能如愿。

高二下期，他到市里去参加数学竞赛。就在他离开的这几天，她又重新被那些人校园欺凌了。

但她这次很勇敢，她选择了反抗，而不是一声不响。尽管最后还是被欺负得很惨。

赵欣云真的有了很大改变，甚至在她和他说这件事时，都是带着一脸的笑容告诉他，她很勇敢地打跑了那些人。

聂荣赞扬了她的做法，他告诉她她做的很对。为了奖励她，他准备下午请她吃雪糕，顺便庆祝他这此比赛得了奖。

但赵欣云最后并没有吃到这个雪糕。

那个晴朗的下午，他让她站在路边等他，等他买好了雪糕，他们就一起回家。

他刚从小卖部出来，就看见了让他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一幕。在那个车流不息的马路上，她和一些人起了争执，被人伸手推了一下，那个笑起来会露出可爱酒窝的女孩没有站稳，就此跌入了车流中……

他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却依旧抵不过鲜血蔓延的速度。那鲜红的颜色瞬间染透了马路，如同一枚娇嫩的花夭折在了寒冷的雪地里。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绝望。

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将她从深渊里拉出来；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拯救她于危难之中……

岸上的人神色淡漠，好像早已司空见惯。

施暴者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径有多么恶劣，哪怕在受虐者死亡了之后，他们也只是会说：我不过就骂了他一句，我不过就推了他一下。那名为校园暴力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就因为离他们很远，在他们看来不过只是一个词汇，像一片云那样轻。

往后的事没有什么可说的。尽管那位肇事司机很迅速地把她送去了医院，但最终还是只得到四个字，抢救无效。

聂荣永远无法忘记赵欣云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他们之所以会欺负我，无非是觉得我是从农村来的，看不起我，再者就是觉得我好欺负，性子软不还手。我之所以这么努力的学习，就是为了早一天能脱离这片苦海。学习对于我们这些农村人来说，是唯一的出路了。”

“等将来我出息了，一定要做成一件事：捐钱给那些偏远的山区学校。一定要有更多的人读得上书，这样他们才会有更好的出路。”

那个女孩的心愿他一直牢牢记着，所以在他事业有成之后，他帮她达成了这个心愿。

如今，因“欣荣”项目而走出深山的大学生，已经有几百名了。

一阵清风吹过，欢快的音乐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他迈步向礼堂走去。至门口时，他突然摸到了口袋里的那颗糖。他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撕开了糖纸，把它放进了嘴里。

阳光下他微微眯了眯眼，这糖，真的很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