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乌措玛。或者用中原话讲,我叫卓鸢。阿史那卓鸢 。
我其实很能理解阿史那应迅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我的诞生,就该是他手臂上托着的那只优秀的猎鹰。和他一脉相承,拥有敏锐到极点的眼睛,和迅疾而狠绝的行动,把他指定的猎物叼回他的手上。
他倒是没想过为女儿取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有多不合理。乌措玛是出自南雁的一只猎鹰,不是他的女儿。
学中原文的时候我认识了“鸢”这个字。很奇怪,明明跟“鹰”是一个意思,读至“鸢”时总显得没有那么冰冷。或者说,为“鹰”的本质裹了一层糖衣。于是我在取自己的汉文名字时用了它。
很快,该飞去中原见见我的猎物了。走的那天,阿萨纥没来跟我道别 。
慕予安,中原的皇帝。初元4年,我十六岁时成为了他的妃子。不可否认的是,跟阿史那应迅不同,慕予安是个可以称赞一声贤明的君主,倒对得起为他取这么个名字的人。果断、理智,待我有礼,灌我绝孕汤的时候也冷静而坦诚地陈述原因。在第一时间的愤怒过后,看着他一本正经讲道理的样子,我心中反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兴奋。
这位少年老成的皇帝陛下,即将成为我阿史那卓鸢的裙下之臣。逮那些兔儿鼠儿,又怎么证明猎鹰的优秀。
孩子?鬼鸩令,南雁传世之宝的回归不需要多一个可怜的牺牲品。更何况,我还能利用这碗药让皇帝产生愧疚,对我的补偿就能水到渠成。我瞬间在脑海里权衡利弊,为我的猎物划出走向陷阱的路,然后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出他的寝宫。
玳兹给了我些计划之外的幻想,他说他换了药。不过现在无所谓。
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进行。一点点降下他的防备、获得他的全心信任;妃,德妃,不到两年我就当上了宠冠后宫的贵妃,得了他御赐的封号,旖。
看到这个封号的时候我笑了。旖,柔和美丽。纵使他依然会宠幸别的嫔妃、生下与她们的孩子,在赐下这个封号的同时他已经不可自拔而不自知地坠入了我的旖旎乡。他尝到了糖衣的甜头,看不到鸢的原形将露;鹰在天空中展平了翅盘旋,一切平静得如同那只是孩童嬉闹着放上去的一只纸鸢,一派岁月静好。
只是谁都不知道,那鹰也有享受片刻这表面上的安宁。耳边只有风的喧嚣,眼神短暂地放空着,不聚焦于即将喷溅的血色,满 目只是蓝天白云绿草地 。
然而阿史那应迅要来中原的消息打碎了这池倒影。这不是第一次。派驻毫无经验的接引人,愚蠢地向宫中递字条,派刺客刺杀朝廷命官,激起南雁民愤致使贼人作乱......身为南雁的国主他比之蠢驴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慕予安将他的“杰作”告知于我的时候我都忍不住鄙夷他;同时还有些难为情,难堪于我竟是这么个蠢货的女儿。
相比之下,慕予安也才弱冠,却能把南雁数十倍的领土管理得井井有条。即使是我在最得圣宠的时候去往圣宸宫,得到的回复也大多是他在处理政务。若是南雁得了个如慕予安一般的君主,也不用寄希望于寻回虚无缥缈的鬼鸩令上了。阿史那应迅当真连慕予安的万分之一都比不得。
在某次于旅祀大典上祈福时,我不由得由衷地向中原的神明祈祷,祈祷阿萨纥能够如慕予安一般做一个明主,以他稚嫩而灿烂的朝阳光芒,照亮整个南雁大地。如此,南雁便不再会有母妃这样的女子,也不再会有我这样的王女。
可就是这样一位明君,被指定为我的猎物。
阿史那应迅那张脸当真令人作呕。他竟然还好意思提我母妃?我恨极了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可我当然也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蛊惑慕予安,让他归还鬼鸩令,母妃的病就能好起来,再不用受阿史那应迅这废物的迫害。
母妃,您一定要等我。
彼时我只有些微动摇。慕宇安说到底也只是个男人,如何比得上我母妃的重要;再说他若是因我这美色误国,也只是他自己意志不坚定罢了。我如是对自己说。
可第一夜,我便觉出了些复杂的滋味。
一如往常,我留宿于圣宸宫。云雨过后正当温存,我正想开口提提鬼鸩令,他却说,啊鸢,朕想着有机会去你的家乡看看,带你一起。
他自我入宫起就唤我啊鸢。只是那千万声独独比不上这一声让我乱了阵脚。我勉强镇定下来,说了几句哄过了他,自己却忍不住开始幻想:幻想我带着他回去见母妃和阿萨纥,娇羞且骄傲地告诉母妃,这是啊鸢的男人,是中原最贤明的皇帝。
简直异想天开。简直白日做梦。我很清楚这条路只有两条出口,非此即彼,我不可能两者得兼。我没有资格如同普通女儿家一样与母亲分享寻得佳婿的喜悦,因为我是南雁和鬼鸩的后裔。
……寻得佳婿?
我怕是被阿史那应迅气昏了头,脑子里尽是这些不切实际。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些想法摇散。好像扰到了身边的慕予安,他嘟囔一声,将我揽得更紧了。
再后来,他说曾经坚定认为“因美色贻误国事本为君主之过”,如今竟动摇了。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表面上循循善诱,内心却隐隐生出一种苍凉,如深秋时分的莽原,牧人们正赶着牛羊迁徙,这里会很快只剩茫茫的荒芜。
他对我的痴迷已经开始不受他控制。我该高兴才对。用不了多久我的任务就能完成,然后功成身退,不问归途。我这样想着,手指摩挲着曲谱,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曲谱?我一愣,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拿了本《锦瑟》在看。自到中原以后,我一直练的是舞谱《惊鸿》。我本就善歌舞,来中原以后更是一曲《惊鸿》在整个宴会上一鸣惊人。
《惊鸿》一舞本就是宠妃所作,更何况论模拟原上鸿雁之翩婉,中原舞者无人能有我的姿神。果不其然,当初一舞,一座光辉,慕予安眼中的惊艳和痴迷我看得清清楚楚。之后凡有宫宴,我都会作此一舞。对这舞我也越来越游刃有余,连舞谱都不怎么看;最多稍微删删改改,免得舞腻了。
看着手上的《锦瑟》,我愣愣,早不记得这是哪里来的谱子,都不知道落了多久的灰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梦蝶,杜鹃泣血。词曲都哀婉得不成调子,宫中竟有这样不吉利的谱子。我忍不住腹诽。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唱到这句时我想笑,这不就是慕予安么。不知待到我功成身退之时,他回想起昨夜一叙,还会不会想起我这个令他心乱的妖妃,会不会还像从前那样认为一国之乱根本与我们的情爱无尤。
可鬼使神差地,我继续练了下去。昨夜我笑他的心乱了,却不成想我也会心乱至此。我这是怎么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尹承黎越来越迷恋我,夜夜索求无度,我简直不堪其扰,但我也看得出他对我的的附顺。他说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我,甚至可以揭过我咬破他嘴唇、冷笑嘲讽他无九五之尊的大不敬,只记住我予他的独一份的疼痛;他求我不要走,说只求我留在他身边就好。他开始禁止我外出,于外,我就像被软禁在了长生殿之中;而我知道,阖宫之内床笫之上,我才是那个主宰者。无人知晓他在我榻上卑微得像是条狗。
慕予安再不复他意气风发的少年贤主模样。我就快要成功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倒真合了我长生殿这个名。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又是个不吉利的。
很快。群臣上谏,要处置蛊惑圣心、动摇国本的阿史那卓鸢。 慕予安怒极,恨恨他曾经的股肱之臣竟是如此奸佞之流。我知道时机到了。几句话后,他将我打横抱起,一路行至圣宸宫,要我拟一道圣旨。
一道废黜后宫、立旖贵妃阿史那卓鸢为皇后的圣旨。朝中哗然,举国震惊。鬼鸩归位,天下始乱。
我做到了。母妃得救了。可我竟然开心不起来。
他一如往常唤我啊鸢。我给他讲了母妃、鬼鸩和南雁的故事,思绪又飘回领他见母妃的白日梦中去。在他封我为后、废黜后宫之后,那些曾经被压制得牢牢的声音渐渐在我心里响起,直至沸反盈天。我忍不住心存侥幸地想,既然他已然是我的夫君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带他回南雁;或者去什么地方都行,做一对看似平凡的普通夫妻。
可他的国呢?他的黎民呢?我惊觉我再难有征服他的骄傲——我曾经引以为豪的他的至圣至明,变成了如今的昏庸无道。
我做梦都没想到“昏庸”这个词竟然有一天能够用来形容慕予安,甚至这一切的起因完全在于我。我曾经问他还认不认为红颜祸国其实是君王之过,他犹豫着说他不知道。
现在茫然失措的竟然成了我。我根本无法说自己与这一切毫无关系,将一切责任推到他身上。我进宫前后不乏有专宠的美貌妃子,可哪一个都没有像我一样推着他走向深渊。他说只要我高兴,做什么他都不后悔。我才发现,他一直这么坚定站在我身边。
我唤他“予安”,哄他说“我好幸福”。可我明明心如刀绞。
鬼鸠令归位, 皇城已经乱了。我和他在山雨欲来的平静中相拥而眠。
我做了梦。梦里火光满天,我被玳兹带着逃出皇宫,像凤凰烧去了华羽只余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灰扑扑雀鸟,隐姓埋名、嫁了人后生儿育女。梦里的我在街上见到个眼中一潭死水的人,想不起来是谁了,便擦肩而过。而我如同出窍魂魄一样,站在一边看这一切,喊着“你看看他”哭得声嘶力竭。我醒了。晖月念叨着贵妃为我擦汗。还好。我心一横,不再勾着尹承黎不放,我想他继续当他的明主。
我早不再专宠,但鬼鸩血脉折磨得我心衰力竭,我却还要看他与一个个妃嫔恩爱。我如同被困死在笼子里的鹰,身体被栅栏捆得僵直冰冷,除那一片蓝天之外别无所求。
直到初元5年,多只军队在京城集结,变革的号角吹响,反抗的烈火在皇城脚下欲燃愈烈,刀剑铮铮,火光漫天。夜里寒冰利刃折断了皇城的月光。
少年皇帝话锋冰冷,温柔乡多么好,他舍不得醒。我把手给他,下一刻他已经把我抱在怀中。
依旧是初年5年,皇城被破,次月,慕予安退位。
玳兹的声音把我惊醒。原来我还没逃走,原来我已成了宫中唯一的旖皇后。梦中梦让我肝肠寸断,但我从未如此庆幸梦只是梦而已。
我拒绝了玳兹。原来慕予安早已做好了打算,而我原来跟他一样蠢,求着相濡以沫那点温存。
宫城烧起来了。
他将我安置在近郊的溢一处宅院里,每月都会有人送来一笔不菲的钱财,这里没有人会怀疑我从哪里来,我甚至也可以听到周围人谈论的京城各种小事。比如曾经的皇帝是什么时候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明君走到臣判民愤的地步。再比如,他和她那位南雁皇后在宫里做的种种荒唐事,着实天花乱坠,令人咋舌。再比如在城破之后,那位皇后生死不明,或许本就是妖邪降世,或是上天派来的考验也说不定。
但也有人不信,那昏君虽荒淫无度,但对她确是痴情万分,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他和自己一起赴死,城破之后,因为不肯交出心爱的皇后,还因此吃了不少苦。
而他,慕予安,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这世上有很多人,只要走错一步,就会永远错过,而我与他的脚步,或许可以说的上是从头错到了尾,也说不定。
很多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家庭。
京城的风云总是时常变换的,但我每次都过的平静而安宁,大抵也有他的缘故吧。虽然也有很多次,我平静的心里也会掀起一点小小的涟漪,比如某次去逛灯会时,遇到了个十分面熟的人,那人的华服有些陈旧了,他的眼神温柔而平淡,但这煌煌的灯影,在他眸中倒影不出任何色彩,他在人群中显得暗淡轻渺,明明,他本该是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少年明君啊。
与我无声擦肩而过,有一瞬间,恍如隔世,但我却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
若干年后,我与你重逢,却不敢相认
一刹那泪流满面,只好低下头,任由晚风吹拂起我凌乱的发丝
你有了你的家庭,你的丈夫,你的孩子,过得很幸福
你还是那么美,正如同我刚见到你那样
青丝三千,眉眼间尽是情意
你对他说:“夫君!妾身要吃汤圆!”
恍惚间,我唤了声“啊鸢”
你回头望向四周,看到我时愣了神,我猜想你大抵也认出我了吧
可是没一会儿你便拉着他走了
我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那个沉迷美色、不理朝政,因昏庸无道而险些被起义军捕获的,慕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