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在下一次重逢前,小心翼翼地藏到海里,侧耳收集冰下的鲸音,极力忍耐浪暗的吞淹,我不想让我的所爱发现我,还有我的那颗跳动地无比热烈的心脏。”
我在逛画展,文案很美,美到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他那个非主流子写的。
“这个傻逼,还真的这么做了。”我看着那画上最显眼的血红色鲸鱼,轻笑,低语。
莫名就流下眼泪来。
白色玫瑰代替星河挂在未满的墨夜,死掉的鲸鱼肚皮朝上,沉往充盈着光线的海底。
我花高价把这重新粘好的旧画买了下来,却藏在床底。
我和他相识在十一年前的夏日小镇。
夏日属于遇事不决的慵懒,属于溪水的赤裸与凉意,属于浑身粘腻的青涩暗恋,属于我和他。
他坐在教学楼的天台写生,独自画着从没人注意到的万物,草木菲微,他却最喜欢添一朵白色玫瑰点缀其间。
我和他都属于怪人,我喜欢吟咏诗歌,不喜欢球星明星而是喜欢各国的诗人,喜欢把宿舍贴满自己写的故事与诗,而不是花花绿绿的海报。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把我们两个凑在一起,我们都是同性恋。
“我很看不惯你。”
“我也是。”
我们被孤立后,互相打了一个预防针。
这一针对后来的彻夜长谈毫无用处,我发现宝藏了,他除了表达,几乎什么都会。
而我,除了表达,其他的什么几乎一窍不通。
更为奇妙的是,我能读懂他的画。
“你在想念父母吗?”我站在他身后突然说。
“你怎么...嗯。”他连忙收起那张纸,淡淡回了我一句。
再后来,我和他默契到我们自己都难以接受。
灵魂伴侣也不过如此,我单方面认为。
“为什么要画红色的鲸鱼,你去过海边吗?”我捧着一本散文书,坐在他旁边。
“没有。”他回答了我的后半句话。
“为什么不去看看,很好玩的,离这儿也不远啊。”我同他讲,套出一个惊天秘密。
他用画笔的末端戳了戳自己的心脏,“我随时会死,我有心脏病。”
“什..什么?”我惊了。
“先天的。”他继续画着那只多余的白玫瑰。
“那倒是去治啊,现在医学也不差…”
他打断我的话,“我没钱,我就想好好地画画,然后学习,考大学,能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你跟我走,我家有,我帮你,我可以帮你,我这就打电话,让他们把我零花钱打过来,好不好,我陪你去大城市里...”
那是我第一次握住他的手,是凉的。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抽出手来,直截了当地问。
我当时也愣了,旋即决定破罐子破摔,卖弄自己的文学素养,指着他那副还没干的画,正正经经地说着:
“鲸落是馈赠,耀眼的血红是无处可逃,那白玫瑰是我,而这画在说,我不喜欢你,我爱你。”
他弯了弯嘴角,然后在我希冀的眼神中撕碎那副还没完全干掉的画。
我当时就以为我输了。
“你想多了,这画是我随便画的,我虽然喜欢同性,但我不喜欢你。”
我曾经猜对了那么多,果然是有例外的吗。
哈,不伤心,我依旧跟着他。
可第二天,他就要离开我,不对,应该是让我离开,用一个无比荒谬的借口,还拖着一副虚弱的身体。
“我觉得你和以前太不一样了,别跟着我了,读不懂我的画,分开吧,对你我都好。”
我当然没那么傻,激将法嘛,我仍然一直跟着他,不停地催促着他回医院,一起逛了大半个国家,他却往我杯子里放安眠药,趁我睡着提前下了站,没带任何东西,包括他的药。
我再也,再也没找到他,九年。
再遇见啊,就是那幅旧画。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以前的画是谁发现的,我带着猫回到镇子里,只有四五户人家还在那里住着。
“啊,他啊,早就搬走了,回都没回来过,出名了就不知道为家乡做贡献了..真是...”
听说过梵高吗?他怎么出名的?死后出名。
他不止那副画出了名,他的人像画的也是一绝,他在每个去过的地方都画一张。
可画的都是我。
他三年前摔死在烂尾楼里,为了观赏大漠的圆月,那是他去的最后一个地方,那里有个海子。
没画完的发黄的纸上,我站在海子边儿,脚下踩着大漠的月亮,手里本该再添一只白玫瑰,可那时候,大概他已经倒在血泊中。
“我宁愿从这儿,从咱这五楼摔下去,也不要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地死去,那太丑了。”他曾经站在天台对我说。
至少,他没死于心脏病,我很高兴。
我真的很高兴,我劝自己。
我和那画展举办方有了联系,他一眼就看出我是那画的主角,寄来一个铁盒,说,这是他的遗物,他们也不好处理。
我很轻易地用我的生日解开第一层密码锁,用我们相遇的日子又解开第二层密码锁。
是满满当当的信封。
“今天,我在大理偷偷下车,我看到你疯了一样地在车站寻找我,可我不敢出去,我怕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心轰然倒塌,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该耗在我身上。”
“没带身份证,没法买止疼片,只好忍着,不想给别人画人像,我只想画你。”
“好不公平,好不公平,我今天蹭了一场农家婚礼,他们好幸福,怎么办,我也想和你好好的。”
“哈,好累啊,有人买了我一张景物画,我累的直接躺在桥洞里睡着,好久没有梦到你了,不知道是好是坏。”
“我一想起你来,心脏要疼的多。”
“我试图去画你的眼睛,可实在是太漂亮了,我舍不得画出来给别人看。”
“我的那副画出名了,就是被我撕碎的那副,你没有猜错我的想法,鲸落的确是馈赠,耀眼的血红就是无处可逃,那白玫瑰是我,而这画在说,我不喜欢你,我爱你,我爱你。”
“西藏是个圣洁的地方,好冷啊,我跪在朝圣的路上,在为你祈福。”
“我现在在医院后面的那个小山丘,他们在调查我的真实身份,好在我逃了出来,这封信,用的是小护士的圆珠笔,哈哈。”
“自从那日起,心脏好像终于撑不住了,我决定画你,要画满九十九张,现在还不能死,还剩十三张。”
“我喜欢的你大抵是从海里来,到尽头去,你无意打翻的烛火,却是我最爱的月光。”
“我租住在民宿,这地方沙子好多,还会说话,它们嘲笑我没有你,说的倒也没错。”
……
我抱着猫,将铁盒子里的信一张张铺在地板上,眼里再流不出什么东西。
那些破碎的干净旧日一去不复返,我九年前爱过的那个少年停在了最美好的时间。
可我对他执拗的爱,对他繁盛了一生的喜欢,才不会就此烟消云散,死神的破镰刀不过是阴阳两隔的借口,他将永远活在我的笔下,和我仅有的几年记忆里。
你是三月绪风,你是少年时倾,你是二十七岁的坠楼者,亦是我穆穆皇皇的心中客。
“我找到你了。”我在无名的墓前哑声说着,并为他带去一枝白玫瑰,带去一个迟来的吻。
文画依旧,人逝心衰又楼坍。
cr:林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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