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白来到上海的总公司,先找财务科长,想把最近北平办事处的财务情况汇报一下。结果财务科长开会去了,他于是去找出纳小周,想报点差旅费。小周长着鹰钩鼻子,两眼很锐利,她把单据仔细看了看,又让他去找何老板签字。坚白问:“何总在哪呢?”小周说:“他在大会议室开会呢,你去吧。”坚白笑道:“领导在开会,我去不太合适吧。”小周说:“这次开会,规模很大,参加的人很多,你去也无妨。”坚白又问:“这次开会讨论什么问题?”小周不耐烦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坚白来到大会议室门外,想先听听讨论的是什么内容,于是站在门口。大会议室的门半开着,坚白向里一看,座无虚席,参加会议的人还真不少。从这次会议的规模看,讨论的一定是重大问题,他于是驻足倾听。这时公司的二号人物迟仲明,吃力地站起庞大的身躯,一边喘气一边高声发言:“我看问题不会那么严重吧。中国这次抗战,是给西方列强看的。现在《九国公约》的签字国正在日内瓦开会,他们看着日本侵略中国,不会不管的。苏联再一出兵,战争就结束了,这都有经验证明的,五年前不就是这样的吗?内迁干什么?再说,这么大的公司,内迁谈何容易?别听林继庸瞎忽悠,何老板,棋走一步错,后悔就来不及了。”他说完以后猛地坐在椅子上,掏出白手绢不住地擦汗。何老板名何孟勇,中等身材,宽脑门,四方脸,棱角分明,两眼炯炯有神。他身穿灰布长袍,危襟正坐在椅子上,不耐烦地说:“我反复地说,这次战争和以前的不同,西方国家根本调停不了。中国政府现在是真下决心抵抗了,再不抵抗日本人就打到长江边了。日本政府占领了北平、天津,打开了华北的门户,占了这么大便宜,怎么会停战呢?所以,西方国家这次调停不了。苏联是在援助中国,目的是利用中国牵制日本,直接出兵的可能不大。中国这次不能指望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内迁虽然艰苦,但那里有丰富的资源,廉价的劳动力,广大的市场,我们到了那里就可以抢占先机。”二号又问:“政府是什么态度,有没有援助?”何老板说:“政府当然是号召内迁的,具体的援助方案虽然还没有出来,我想总会有的。”二号哼了一声,说:“空头支票,有什么用?”
坚白听明白了讨论的内容,才进去找他叔叔签字。他叔叔给他签了字,问:“你从北平、天津来,那里的工厂现在怎样了?”坚白转过身,面对大家说:“早在卢沟桥事变以前,那里的生意就不好做了。日货象潮水一样冲击国货,大小汉奸惹是生非,生意人根本惹不起。我有个客户说,日本人抢了他的店铺,气得他捶胸顿足。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内迁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问题,我是同意的。当断不断,必留后患,时间紧迫,要早下决心啊。”这时有个肚子大得象扣着一口锅的股东喘着气说:“在日本人治下,中国的企业就不能生存吗?”坚白笑咪咪地说:“能生存。”那个大肚子股东紧跟着问:“怎么生存?”坚白笑道:“当可怜虫呗。”大家发出一阵哄笑。这时又有一个眼珠大得象鸡蛋的股东嚅嚅地问:“你认为中国军队能守住上海吗?”坚白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懂军事,说不好。但我认为,即使中国军队能守住,上海也会变成一堆废墟,所以还是拆迁得好。中国军队如果守不住,那就更要拆迁了。总之,不论中国军队能不能守住,上海都不能再呆了。”大眼珠股东又问:“你认为中日之间的战争,会持续多长时间?”坚白不加思索地说:“我只能断言,这次中日战争,短时间之内是结束不了的。”有个大脑袋象酒坛子的股东问:“你认为中国抗战,应该依靠什么?”坚白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名言,于是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中国和日本人打仗,也要靠人和。”坚白本来不喜欢谈论政治,但为了和叔叔保持一致,也只得想出这些话来应付。
这时何老板拉拉坚白的衣角,说:“我们在商量工厂拆迁的事,你一来便谈论打仗的事,你懂打仗吗?”坚白于是退出会议室,拿着何老板签过字的单据去找小周。小周笑道:“我在这里就听见你高谈阔论了,怎么,想舌战群儒啊?”坚白笑道:“有人问,总得回答啊,再怎么也不能被人问住啊。我就纳闷了,他们什么都问我,好象我什么都知道似的。”小周说:“那你应该感到荣幸。”
这次会议分歧很大,没有通过决议。下班后,坚白回到何公馆,何老板笑道:“你小子长学问了啊,今天在会议室里,滔滔不绝的,象那么回事了。”坚白不以为然地说:“那不都是老生常谈吗?谁不知道啊?”何老板又问:“咱们事先又没沟通,你能么和我保持一致的呢?”坚白说:“我在会议室外面听了一会才进去的。要是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就很难说了。”何老板笑道:“不错,长心计了。在公司,咱们两个应该保持一致。”坚白笑道:“当然了,你就放心吧。不过我也不明白,咱们公司又不姓宋,又不姓孔,何必也要内迁呢?”何老板说:“你在北平还不知道,咱们工厂一年要烧很多煤炭,上海附近没有煤矿,这是拆迁的内因。将来战争胜利了,那里的工厂也别回来了,就做为分厂。趁这个机会迁过去,还能得到政府的支持,何乐而不为呢?”坚白问:“那其他股东为什么不同意呢?”何老板叹口气说:“我从这次会议上听出,他们一是心存侥幸,认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再就是怕困难,在战争时期,把一座工厂迁到千里之外,困难可想而知啊。”坚白哈哈大笑,说:“叔叔可是要当愚公移山的老英雄啊。”何老板也笑道:“你小子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只是这么大的事,光我一个人不行啊。”坚白正色说:“叔叔放心,我一定会坚定地站在你这边,帮你完成内迁的事。”
他们刚回到何公馆,只见何大公子穿着一身破旧的迷彩服,鼻青脸肿地回来了。何老板一看,皱着眉问:“你又给我惹什么事了?”何大公子咕咚咚喝了半壶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我就纳闷了,中国的警察不保护中国人,反倒保护日本人,这叫什么事?”坚白问:“怎么回事?”何大公子说:“今天我们几个哥们看见日本领事的小汽车,都一哄而上,要把车砸了。中国的警察过来,不但不帮助我们,还把我们赶散了。你说,警察是不是汉奸?”坚白笑道:“大哥的举动,比当年义和团还英勇。”何老板忍不住怒斥大公子:“匹夫之勇,愚蠢,可笑!以后你哪也别去了,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地呆着。”大公子一脸委屈,说:“我又哪不对了?”这时二公子穿着短裤,手摇蒲扇走进来,对哥哥说:“你可真行啊,连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道理都不懂。”大公子说:“我不懂外交上那些道道儿,看见日本汽车我就来气,我要出气。”坚白说:“有的行为看上去很爱国,其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公子不解,问:“怎么呢?”坚白说:“我举个例子吧。甲午战争以后,李鸿章到日本谈判。日本开出的条件非常吓人,还一点都不让步。这时有个日本青年,打了李鸿章一枪。李鸿章眼睛受了伤,没死,日本这下可被动了,只好让步,把中国的赔款从三亿两降到二亿两。”大公子说:“这么说,我们应该感谢那个日本的青年。”二公子哭笑不得,说:“你以为日本那个爱国青年是为的帮助中国吗?他和你一样,也是为的出气,我们感谢他个屁!”
吃饭的时候,坚白没有看见婶婶,于是向叔叔问起。何老板说:“你婶婶走路不小心摔坏了腿,正在住院呢。晚上你也去看看吧。”吃完晚饭,坚白和二公子一起去医院。二公子穿着短裤和背心,脚上穿着拖鞋,蓬头垢面,不修边服。他本来在医院侍候母亲,但因为母亲一心想吃家里厨子做的饭,他便回来取。他拎着食盒,坚白买了一兜水果,二人来到医院。他们进了病房,只见婶婶正头朝里躺在床上,其他患者也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二公子过去,轻声叫:“妈,坚白哥来了。”婶婶坐起来,身体虚胖,面色苍白。坚白赶紧坐在床头,探问病情。婶子不耐烦地说:“就是走路崴了脚,过两天就好了。我说不用住院,在家输液,你叔叔非让我来。他这是嫌我唠叨,我早就明白。”坚白笑道:“怎么说也是医院条件好。”婶婶说:“好什么?到处都是臭蒿子味,没病也得住出病来。”二公子问:“臭蒿子是什么?”坚白也不知。婶婶见他们都不知道臭蒿子是什么,不再理他们,打开食盒子开始吃饭。吃完饭以后,婶婶要起来散散步。她慢慢站起来,才走了两步便一声尖叫,又坐到床上,不住地喊疼。二公子扶母亲躺下,吩咐坚白去医办室找医生。
坚白来到医办室,只见一个女医生正在值班。她穿着雪白的制服,头上戴着白头巾,嘴上戴着白口罩,象个小白鸽一样可爱。坚白感觉好象在哪里见过,但看不清模样也不敢确定。要知来人是谁,请读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