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荷十一年8月16日
今天看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来自域外的故事。
枯枝败叶 *雷安,全文9k
我受邀去最偏远的村庄探寻长生不老的魔 鬼的故事。有谣言说那里有一位魔鬼,长着最漂 亮的少年的脸,他三百年不死,一千年难朽,他 几乎成为一个邪灵,组织自己的异教,国王寝食 难安,要我去铲除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那魔鬼。
我早已听闻魔鬼的种种传说,关于他吃人,要村民们献祭最美丽的童女,并且暗中想要成为 国家的主人,这些劣迹不足以真实,但也已经让 我们的国王坐立安。我身为一个小小的骑士, 受到黄金珠玉的馈赠,国王把我送上最豪华的轮船,要我到那个偏远的村庄杀死魔鬼,他向我保证荣华富贵,誓言之确定让每个人都心动不已。 然而当我真正踏上传说中已披鲜血浸染的罪恶土地,却发现这里,这个身处世界尽头的村庄,和任何一个村庄没有什么分别,同样地播种,喜乐,生老病死,没有半分魔鬼控制的迹象。
我第一眼看到长生不老的少年,我就知晓他并非什么异物,或者说,哪怕我看得出他桀骜不驯,满怀恶意,他也只是个桀骜人,并没有比别人多出一份不好,也没有缺少一丝人该有的喜怒。他与我会面,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自己的确长生不者,但并非什么魔鬼,现在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于世界尽头的农夫。
我不相信他这备夸大的介绍,他生的皮囊漂亮,眼睛和每一片湖水是一样的美。他有着与传闻一模一样的样貌,却并不是魔鬼,他的确野心勃勃,却从来懒得打王位的主意。他初次看见我,就知晓我的来历,这也确实是某种巫术吧。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你既不是魔鬼,我也不能喊你农夫。”
他思量片刻,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那你可以叫我雷狮。"这就是他真正的名字,并非人们传言的耶梦加得,也不是一个具有魔鬼特色的名字,显得普通乃至不符合他自身的传说光环。然而这竟也不 是他自己或是父母给予的名姓,反而是百年前的另一个骑士赠他的。我所要叙述,记录的即是他与那白骨骑士的故事,这些都是雷狮给我讲述的。
于是我刺杀魔鬼,拯救国王的大任就此破灭,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去把刀子捅进这样一个漂亮的少年的心窝,他生的太具有迷性,眼里偶尔闪过狡黠的不怀好意的神色,使他变得与一个普通人无异。我就此定居,成为一个抬着骑士剑的农民。雷狮对我的到来,我的决定,我的一切都不在意。他是否真的活过百万年,我无从得知,他总是喜欢照看村子里的马,一遍一遍给他们竖齐皮毛,他看起来一点不像年轻的少年。他看着马匹的眼神过于孤独,好像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走动着的肉体里残存的力量究竟是谁赋予他的,村里没有人知道。许多少女都对他抱有爱慕,雷狮或许是知道,或许是懒于应付。他就是传说中让整个大陆为之恐惧的魔鬼,但他最爱做的事不过是孤独地照看马匹,他或许并不是什么魔鬼。
"你的名字是你父母给的吗?“
"什么狗屁,我早就已经忘记我的父母了,小骑士。我已经活了几千年啦。”
“那是你自己起的?”
"你这人可真烦。"雷狮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我一眼,他露出极浅极浅的笑容,"那是另外一个骑士赠我的名字。好几百年前,他给我这个名字。”他忽然直起身子,摸摸一旁的马匹,他看着我,他眼睛里是湖水在涨潮。"小骑士,我给你讲一讲吧。”
我生下来就是不死的。我的父母失手把我撼落烈火之中,我却毫发无损,反而是我触碰到的干柴全都变成了黄金。我被所有人当成新生的神明,我一个接一个地触摸木头,石块,它们就全 部变成珠宝玉石,整个村落因为我变得富有,我成了每个人都喜爱的存在。外来的人听说我的事,一个接一个地涌来,他们抚摸我,触碰我一 下,伤口就可以复原。他们大多流离失所,想要到我身边碰碰运气,就像枯枝败叶一般。我自己也很得意,所有人都把爱分给我最大的那一份, 因为我使他们变得幸福,如愿以偿,我那时浑然 不知自己成为一种许愿的工具,满心欢喜地接受 他们的侍奉与疼爱。直到我就要被父母赋予一个经过多次思量定下的名字的夜晚,海边涌起整个世界上最巨大的浪,所有人都被那巨浪吞噬。黄 金,珠宝玉石,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我的父母,向我许愿的男男女女,那些无家可日的枯枝败叶,全部变成浮尸。我一个人,对,仅我一个 人坐在漂浮的木头上活下来。我被这个村庄的渔 民打捞上岸,我自己竟然也变成了那些枯枝败叶中的一员。我猜测是我自己天生的怪异的力量得来的惩罚,是真正的神明要我醒悟,要我明白自己狗屁不如。我在那段时间近乎疯狂地诅咒每个上帝的存在,我的点石成金的魔力也变化了, 凡被我触摸的干柴会燃起大火,湖水会结冰,虫鸟全部死去,我终于变成了一个魔鬼,我曾经带来的那些繁荣,现在它们已经全部变成枯枝败 叶,同样的破败,已是过去,不复存在。
我受别人的施舍长大,直到我十七岁,我再也没有变过模样,我停止了生长,变得再无法和常人一般正常地活下去。接济过我的阿婆变成了 白骨,给我点心的女孩变成了阿婆,我还是一模一样,十七岁,既不长高,也不变老。我被某些人视做魔鬼,异类,我被人用火把驱赶到森林深处,没有自己的土地,受人恐惧。我在那一段时间里更加痛苦地咒骂我周身的一切,憎恨他们对我的憎恨。我只是把别人拿来对付我的东西捡起 来日自己使用,而我自己是因为从一个好的生活被抛进了仇恨里面,所以我在森林深处蛰伏了几十年,我渐渐发现我甚至已经不需要进食了。如果我生活在庞大的以宗教统治出名的城市,我一定会变成被人奉在金色托盘里的神明。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最偏远的村庄里,我成为了一个魔鬼。我撕咬我能找到的一 切,我仇恨,敌视别人,也憎恨我自己。我没有可以住的地方,只能栖居山洞,树枝或是动物的巢穴。什么东西也杀不死我,我自己变成了怪物,我自己也绝望,接受这个事实,然后为了腐败而腐败。我身上长出了苔藓,花朵与蘑菇,变成与森林合二为一的存在。我变成了它的一个部分,就像它缺少的一个凹处,仅有我能够完整填补。我孤独地行走在森林里面,几十年没有和人说过话。我没有变老,当我看着湖水的时候,发现我还是十七岁的模样。直到有一天,有个臭小鬼跑进我的森林。
我现在想起来,竟然一点也不模糊。他的眼睛,他头发的颜色,他两把佩剑的光芒,我一点都没有忘记。他那时仅有八岁,跑起来不亚于任何一个混蛋小鬼,但是他天生是个过于温柔的人,看见我既不扔石头,也不破口大骂,他站在那里看我,他有太好看的眼睛。他走过来,抬起那把对他而言过大了一点的剑指着我:"你是谁?"我嗤笑着瞧他,心想他可真是无知,竟然不晓得我这个魔鬼。他的父母也许诅咒过我,我蹲下来看着他,告诉他我就是他的祖先们最惧怕 的魔鬼。他细细端详我的面孔,用他湖水做的眼睛,好像我伸出手去碰一碰,那湖水就会流开。 他说:"我不觉得你是魔鬼。"他把剑放下了,认认真真地对我说:"你好,我叫安迷修。"
安迷修,安迷修。后来在我无数个日日夜夜沉沦或是近乎死亡的时候我都记得化的名字,安迷修,一个傻里傻气的土名字,还有那个破小鬼的影子,后来它们都变成蛛丝缠在我身上,我怎 么都没法摆脱。我闭上眼睛可以看见他的眼睛, 最漂亮的那种颜色,眉限总是很温和,这就是我 的安迷修。而我当时只足对他笑笑,并不把他放 在心上,心想总有一天他乜会跟着诅咒我,当我 触碰干柴让整座房子燃烧时,最高的海浪吞噬每 个人时,他也会憎恨我我转身就走,懒得和这 破小鬼废话,但是他追上来,拉住我的衣袖,眼 睛一闪一闪地,好像某种星,他可我:"你呢?你 叫什么名字?"他八岁的时候对我一点恶意都没 有,乖巧漂亮,惹人喜爱。我呢,我或许足太久 没有和谁说话,我活了这么久,准一后悔的事就 是主动和他说了话,我说:"我没有名字。"他看着 我,仅仅只是看着,我就预料到他会变成我此后 的人生中的一道影子,一根蛛丝。
安迷修小朋友说:"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 吧!‘他冲出一只手来拉住我的手指,他的手汗 津泮的,好像某种神秘的黏液把我们绑在一起。 安迷修说:"我叫你雷狮好不好?“很久很久以后我 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童话世界里的恶龙的名字, 他给我这名字是怀着善意的,他从那一刻变成了 赋予我生存意义的人,我的年幼的父亲,我的友 人,我的小情人,这就是他这一生对我这一生所 带来的一切。而那时我推开他的手,看着他
说:滚开,我还用不着你这小鬼来可怜我↵
小鬼安迷修想了想,把他幼稚的佩剑取下来 递给我:"我不可怜你,骑士足要帮助别人的,而 不是施舍怜悯。我把我的剑送给你,我们就是朋 友了,好不好?雷狮?“我绌牙咧嘴接受不了这 个新的名讳,我没有接他的剑,于是破小鬼把他 的剑强硬地塞到我于里,很骄傲地挺起胸脯:"雷 狮,我的爸爸就是骑士!我总有一天要变得和他 一样!“我在心里嘲笑他幼稚,嘴上什么也不 说,我把他的剑心安理得地揣入怀中,懒洋洋地 冲他挥手:"你的剑我要了,小鬼,再见。"他彼时 很是单纯,把我当成一个好人,露出傻气的笑容 同我说雨见,他还抱持着当一个骑士的梦想,轻 而易举把自己重要的剑馈赠给一条恶龙还浑然不 知。他说:"下次见,雷狮。我和八岁的臭小鬼安迷修成了朋友。或者说 我单方面成为了他的朋友,日后他反而不愿意承 认,那又是后话了。他时不时地跑来找我,和我 说话,给我讲他的梦想。他似乎从没有听说过恶 魔这一类传说,或许是这个村子的人早已经忘了 我。我成为了他们久远的祖辈记忆中的传说,依 旧不老不死。八岁的安迷修蹲在池塘边看我,他 的眼睛和池子里的水一样,一样的模糊不清又干 干净净。他问我.“雷狮,你为什么不出去?
"你爹妈都会害怕我啊,傻子。我出去以 后,多的是要把我丢入大火的人。
"我会保护你的,雷狮。因为我是骑士
啊?‘他这般信誓旦旦地和我许诺。我不相信他 的脆弱的誓言,觉得这个小鬼又森又可爱。我 说:'我是大人,不用你保护的。"我吃着他带来的 饼干,心里想你这么傻,总有一天被人骗的团团 转呀。安迷修很不服气地站起来:"雷狮,我总有 一天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那种骑士。到时 候我可以保护每一个人,也包括你呀。
是什么给他自信可以去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 魔鬼?又是什么给他力量让他有那种大志去爱这 个世界?我嗤笑他的理想,鄙夷他的美梦,但我 仍然抱着他的剑说:"安迷修啊,你可真傻。你怎 么非要觉得我是好人呢?“安迷修睁大眼睛看着 我。
"雷狮有双漂亮的眼睛。
他如此回答,也同我笑,眉眼都是盈盈的可 爱,他八岁,许诺他要保护我。直到他变成白 骨,世界上就只有我记得这个誓言了。我说:"好 呵,那你相不相信我长生不老?“他点头,我说 什么他都信似的。我把手伸过去揉乱他的头发, 我叹息着:"安迷修,你可真是个傻小子。"我自己 已经变成枯枝败叶中的一员,没有亲人,子然一 身,今日他忽然言说要保护我,怎么能不叫我难 过。安迷修对我露出他傻气的笑容,他说:"雷 狮,雷狮,我们是朋友嘛。'八岁的安迷修把我当成了朋友。我没有纠正 他。我在森林里居住,他就带着各种各样的小玩 意儿来找我。他给我介绍世界,变得越来越奇怪 的大海的另一端发明出会发亮的玻璃蜡烛,有长 而嘈杂的火车,他告诉我:"雷狮,这个世界就是 水做的,你从这里开始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最 后还会回到这里。"这是安迷修给我看到的世 界,他喋喋不休地与我说话,我拿着一柄长剑, 他拿着另一柄。我们从森林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我走在前面,他踩着骑士的步子欢快地跟着我。 他说:"雷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啦。"
十岁的安迷修告诉我,他心目中那个高高在 上无比荣耀的父亲死去了。骑士驾着他的马奔赴 战场,在海洋的另一头,他的父亲化作白骨死去 了。死的时候,骑士身上有无数的刀剑伤痕。十 岁的安迷修还是很好骗,他蹲在我的身边,他不 哭,只是死忍着眼泪,他恪守他骑士的规则,不 容许自己露出一点懦弱。然而这时候他已经长大 了一点点,不再对我言听计从,或者偶尔同我大 吵大闹。安迷修说:"雷狮,我一点不害怕,我还 是要做一个骑士。
我常常戏弄他,哄骗他,他还是不打算把我 弃之不顾。他甚至已把我当成一个稍微有点讨厌 而已的朋友,我一直嘲笑他太温柔,压根不适合 骑士这个身份,那一刻却被他泛红的眼睛勾起一 点怜悯之心,我说:"安迷修,你怎么那么傻,当 个骑士不受罪吗?‘
"你不懂,我只想做个骑士。你看,我的剑 还在你手里。'
"做骑士有什么好的呢?‘
他想了想,"没什么好的,"十岁的傻小子安 迷修转过头来看着我,“但是,雷狮,我想要保 护你,你们,整个世界。我想起我曾经的村庄,我曾经被当做神明, 我自认为也有人庇护我,然而现在却沦落到枯枝 败叶的地步,还要一个小鬼信誓旦旦地要保护 我。我放声大笑,我把安迷修搂到怀里使劲揉乱 他的头发,我说:"安迷修呀,安迷修,我还用不 着你保护。“我告诉他,我也曾经受人喜爱,做 过这片海的宝物,后来我变成了魔鬼,被我触碰 的不是燃烧就是死亡,然而这也是我自己的结 局。我把下巴搁在小安迷修脑袋上,闻见他身上 大海的味道。
安迷修说:"雷狮,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抬起 头看我,绿色的眼睛,绿色的湖水,比哪一片海 都要广阔。
十五岁的安迷修没有长过我的个子,在我面 前显得瘦小。我没有出过森林,听说他现在开始 为了养活自己和母亲而工作,做木匠,做学徒, 帮水手拉住纤绳,却没有忘记自己还是个骑士。 他显得瘦,然而不意味着他懦弱。他身子里有什 么神秘的力量进发出来,让他本应该羸弱的身体 显得无所畏惧。安迷修抬着他的一把剑站在树林 里,很不好气地看着我。
“雷狮,喂,我说你啊,别总是这么懒洋洋 的啊。"我知道骑士殿下不会轻易把我丢下不管。我 摸透了他的脾性。我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示意 他把饼干拿过来。他十五岁的时候,长出了少年 的英气,眉眼一派的俊郎,我看得出他日后会长 的很好看,但我仍然把他看做一个弟弟,他呆傻 而且善良,我对他的理想嗤之以鼻。我咬着饼 干,然后安迷修坐到我身边看着我,他湖水做的 眼睛总要人不安心,于是我别过头不看他。安迷 修说:"雷狮,村里的人都说我中邪了,每天往森 林跑,他们都想把这森林砍了看看到底有什 么。”
我猜到他要说什么,我转过头看着他,安迷 修不把他的目光移开。他抓着自己的剑,像是下 了很大的决心。
"雷狮,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他总是试图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去解决问 题,这样谁也不伤害,谁也都欢喜。他想要让每 个人都得偿所愿,可是安迷修呀,这怎么可能 呢。我摇摇头,"安送修,你还看不出来吗?你 可真傻。我说我自己是魔鬼,那不是我开玩笑 的,那都是别人加给我的称呼。"
"我知道你不老不死,没关系,雷狮,你和 我一起出去吧。"安送修站起来冲我伸手,很希 望我会干脆地答应似的,"雷狮,你是个挺讨厌 的人,但是没关系,我是骑士嘛,我会保护你 的。"
他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那些言 之凿凿的话总让我痛苦。我自己一个人在孤独里 挣扎尚可苟活,他看着我几年不老的脸,什么都 不愿意追问,只想叫我晓得他确实是个心性符合 的骑士。我站起来,我没有抓住他的手。我"我会被人送上火坛,被扔下悬崖,然后我 还是不死,只能无穷无尽地追随时代。你懂吗? 你还是这么傻。"我嘲笑他,安迷修的脸变得苍 白,但是他绿色的眼睛,那双眼睛自始至终地看 着我,与任何一片落叶都不相同,他不是枯枝败 叶中的一员,他永远不会成为他们。
"雷狮,"他咬牙切齿地同我说:"总有一天我 要把你拉出去。"他试图给我一个新的生活,我 知道的,然而我自己永远不能获得那样平安的美 好的日子,我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幽魂,一道影 子。他还想把我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我很不 屑地抬眼看他。
"安迷修,你干嘛非要管我的事呢?"
他的脸先是僵硬,变得死气沉沉,忽然又披 上零零碎碎的红色,显出难得一见的害羞。他嘟 嘟囔囔:"要你管。"
我看着他,也仅仅只是看着,什么也不说, 忽然意识到我看他长大,已有五六个年头,我不 老不死,他越长越大,然后有一天他会变成同样 的白骨,同样的死气沉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抚摸他的头发,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做过。 我说:"你可真傻。'
他还是涨红着脸,什么也不说,不看我,他 已经变成一个少年的模样了。我的安迷修在长 大,然后会变老。他从不知道我心里这样的难 过。
说:"安迷修,这都几年了,你可真傻。"
"我看得出来,雷狮,我不傻。不老不死又 怎样呢?‘十八岁的安迷修长高很多,却还是比我的个 子少那么点距离。他闷闷不乐地抬着剑坐在树下 看我,"雷狮,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出去呢?“我 端详着他已经长开的好看的眉眼,我冲他笑,也 懒于应付他,什么也不说。他刚刚获得骑士的认 可,不久就要离开这片大海,去世界的另一边给 国王服务。他来道别之际已经变成一个真真正正 的男人了,我没有和他说再见。安迷修坐在那里 擦拭他父亲留下来的剑,并没有和我讨要另外一 把,我乐得占为己有。我想,我总要在他离开之 前留下一点纪念,一点也好,这把剑就不错,是 他九岁的时候傻乎乎送给我的。
我说:安迷修呐,我可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傻 子也会被选上当骑士。"他看我一眼,不再那么 孩子气地回嘴,只是苦恼地看着我,"雷狮,我 要是走了,就没有人和你说话了。
我早就想到,也只有他傻乎乎地为之烦恼。 我说:"那我可不是安静得多?“我本来想要笑着看 他,却怎么也没办法笑起来。我以为我已经长出 皱纹了以至于笑不出来,当我看向水池的时候发 现我还是十七岁的模样,年轻健康。我知晓我只 是不愿意他简简单单地跑了,我没有说出来。安 迷修看着我,那一眼叫我忘记不了。他说:"雷 狮,你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应该明白这 一点。在他九岁,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就已经变 成那个时代最悲惨的魔鬼之一。十八岁的骑士安 迷修朝我走过来,想要和我说什么,也许想要讨 回他的剑。
说:"安迷修,你怎么还是这么蠢。"他的眼猜就在 我面前,绿色的,仿佛湖水。他只是呆呆看着 我,然后又是无数的红色攀爬上他的脸。我放开 他,我说:"安迷修,再见,再见。’
他的剑彻彻底底变成了我的。此后的十多 年,我再也没有看到安迷修。我再次变成枯枝败 叶。三十五岁的安迷修回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认 出来。我一如既往地孤独,但偶尔也会跑去森林 外面吓唬小孩子。有些时候好奇的人会把点心放 在篮子里,摆放在森林边缘,我一度怀疑我被他 们当成某种圈养的动物,在心里嘲笑我从神坛沦 为恶魔,现在竟然也能得到别人的怜悯,着实可 笑。三十五岁的安迷修披着骑士长的伟大名声回 到故乡,竟然马不停蹄地跑到森林里,也很叫人 困惑吧。我坐在枝头看他,看见绿色的眼睛和当 年一模一样的漂亮,只是脸庞再没有那样干净 了,他长出了胡子,眉眼里透出深刻的肃穆,看 着我的时候再也不会脸红。曾经的我的小小的安 迷修长成了大人,但看起来他的本性一如既往, 他还是善良,并且好骗。我冲他冷笑:"你好啊, 好久不见,安迷修。"
他忽然对我笑,笑容里密密麻麻一层层的柔 软,比起他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唉, 我又来看你了,雷狮。"他声音变粗,变得柔和 沉稳,像任何一个人长大以后那样成熟:但这不是 我想要的,我还是想要我的那个安迷修,那怕会 有点傻,也还是我喜欢的那一个。我不动声色地 和他寒暄,察觉出他比别的大人背负着更多的负 担,他是顶天立地的骑士了。
'怎么,安迷修,骑士的日子好过吗?" '不怎么样,不好也不坏。
'我说过你不适合当骑士。"我想起他年幼时 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没 有再抚摸他的头发。安迷修沉默着,沉默着,他 说:"雷狮,我只能呆半天,又要走回船上。’
'滚吧,滚吧,安迷修。'我嘲弄池开口:"你 一点都不傻了。'
他最后看我一眼,绿色的眼睛显示出哀伤, 他还是一副雄姿英发的骑士英雄的模样,却比不 上他小时候的一个背影。我看见他走远了,才觉 得自己孤独。我看着我脑子里幼小的那个背影, 怎么也不能把他们两个放到一起比较。我意识到 他已经变成一个过往,再不是我亲吻过的臭小 鬼。可是当我抱着我也带了好多年的剑从树上跳 下来时,看到刚才那个或风凛凛的骑士气急败坏 地冲回来,他一拳打在我脑袋上。他绿色的眼睛像是海水涨潮,还是和他父亲 死去那一年一样忍着不哭。我看着他一时分不清 这是不是三实的那一个,他长高了很多,但也不 比我高多少。永远十七岁的我看着这个三十五岁 的安迷修差点在我面前哭出来,觉得有点好笑。 他把我抱紧了,把柔软的脑袋埋进我肩膀,没有 眼泪。他不需要眼泪,这样就很好了,他还是一 模一样,我把他搂紧,他像小时侯一样固执,蠢笨,但依旧地善良。我在他耳边说:"傻子。"他支支吾吾地反击,大概是不想露出哭腔,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胡乱地回答,我想;还是一点没变,真遗憾。但又说不出来哪里遗感,相反的, 我很高兴。我把嘴唇贴在他长宽的额头上,笑嘻嘻地叫他:"安迷修,安迷修。"这一刻我又爱他了,仅仅爱面前这一个,还是傻得可爱,无论他添多少皱纹,我还是很喜欢。我没有说出来。
六十岁的安迷修终于光荣地以大骑士的身份告退。他又回米这个破旧的村庄。彼时我得知所有叫我魔鬼的人都已经入土,这才大摇大摆走出森林。没有人对我长生不老的消息感到不可思议,时代已经变得更加青怿神秘,以乎什么都有可能。安迷修说:这个世界就是水做的,你从这里开始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最后还会回到这里。"这居然也被验证了。”当我坐在海边的石头上,看到一个白发苍苍老头从船上走下米时,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年迈的安迷修。他的眼睛不浑浊,皱纹也不丑陋,哪怕苍老了也一如既往地叫人喜爱。我坐在石头上,看到他走近了,我才开口喊:"诶,安迷修,你现在可真老。”
他心平气和,只是饭着眉头对我笑。
"雷狮,你可真混蛋,一点都没老。”
“嘿,那可不是。”
我终于可以拉着他的手,无忧无虑走在他身边。安迷修变老了,但我知道我还是很爰这一 个。这一个安迷修更加安静,比以往的都更聪 明,而我始终是活了几百年的人。我看若他的白 发,我说:安迷修,你这样可没法讨熄妇啊。
他温和地,缓慢地说:已经不需要了。"他看着我,绿色的限睛闪闪发光,还是一样漂亮。好像他从光没有老,从来没有离开这片海,他比谁都漂亮。我抱若他,觉得那些枯枝败叶的命运,强加我身的名号,全部都已经没有关系了。我等的只是这一刻。我说:"你这傻子啊,安迷修。"我对他笑,立着他长两皱纹的手。"安迷修,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看我一眼,很苦恼地皱着眉头。
“我知道。"他的苍老的亲吻缓慢缓慢地映在我额头,他的嘴唇柔软苦涩,他身上的味道还是大海。我的苍老的安迷修,他已不是年幼时了,但我依旧喜欢他,只是他。
那一年冬天,安迷修骑士死去了。他的坟墓建在遥远的帝国,骨灰却留在这里。我把他的骨头埋在海边,每年给他带一朵玫瑰花。现在几百年过去了,那里已经变成无人涉足的花园,我坐在那里和他说话,想起他年幼时,他中年时,他苍老时,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每一颗牙齿都完好无损,他成为了我的绝无仅有的骑士。没有保护我,但我再不是枯枝败叶中的一员。我很爱他,仅此而已。
我受邀去最偏远的村庄探寻长生不老的魔鬼的故事。有谣言说那里有一位魔鬼,长着最漂亮的少年的脸,他三百年不死,一千年难朽,他几乎成为一个邪灵,组织自己的异教,国王寝食难安,要我去铲除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那魔鬼。魔鬼坐在大海边,摸着马匹和我说话,他平静地讲着他自己的故事,不悲哀,也不难过,甚至带着一点笑容。那就是他自己喜爱的故事,他的名字的由来。他生来得不到很好的结局,又无法死去,也许这故事也是第一次讲。我看望了他爱的骑士的坟墓之地,那里枯萎的玫瑰花枝生长。那个夜晚海浪滔天,但是没有人死去,除了雷狮。第二天我在他栖居的森林里看到他的白骨,仅仅一 晚,他就彻底地腐化,变成白骨,安静地坐在草丛里。他空洞的眼睛里没有眼球,目光却看着他自己安置的那片玫瑰花,他怀里的剑闪闪发光。当人们想要把那剑从他怀里拿出来时,他变成一股尘埃消散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的与男的也可以相爱吗?不过我只会喜欢美丽的小姐姐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