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秋,尚未入冬的风却早已带了几分寒气,吹得那一树红枫不禁瑟瑟,于是枫叶便坠地,在地面的灰青中平白缀上几分红。站台上人群稀落,人们大多行色匆匆。车站中间伫立着一个男人,他并不似他人一般赶路,只是凝望远方。他穿着一席月白色长衫,头发并不长,干净利落。一张娃娃脸,在五官中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澄澈透亮,再此之后却好像又暗含着些许痴迷,好似眼后有一把柴,只需轻轻一擦便会立即生出一簇狂热的火焰。
他叫季辞,21岁,北大在读生。17岁就来这车站等他哥,此后便和站内人员混熟了,也默许了他上站台。工作人员走过他旁边时,总是听他叨叨。听完后耳朵倒一倒,左边倒出一串“我哥”,右边也倒出一串“我哥”。
他说,他哥去参军了,再过几年会回来的。
他说,他哥最喜欢梅花,可他娘喜欢菊花,他们只好总是给他哥送菊花。他又说他在家里养了一树梅花,就等他哥回来,陪他赏花。
他说,他哥希望他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给家里争光。可他觉得他哥才是给家里争光了。以前他哥有一次回来,身上都是披着国旗的,十里八乡的人全在夸他哥有出息。
他说,他哥叫“季行”,从小干啥都行,上了战场打仗也行,一定能平安回来。
站台里的老大爷听到他这话,笑笑,转身低头扫地。任由这小青年在他耳边叨叨。
有年秋天,大学毕业的季辞带来个姑娘,姑娘身穿红裙,容姿端麗,一看就是个大小姐。大小姐身上香水味很重,可依旧掩盖不了那股陈年的药味。姑娘对大爷说,季辞这人心里特痴,诗上是这样,生活上也是这样――那时季辞25岁,毕业后成了个诗人。姑娘说她叫林璟,是个写小说的。季辞不懂小说,不知道怎么安排情节,一心只会写诗。老大爷听了,悄悄揣了个红包给她,让他俩以后好好过日子。姑娘接过后愣了下,又笑着收了红包。
后来季辞和林璟果真结婚了,婚后生了对龙凤胎。男的叫林夜,女的叫季归。
季辞后来也天天和林璟带着两孩子上站台,林璟揶揄说,你和女儿一辞一归,名字就不对付。他笑笑,轻掐了把林璟的脸,说照她这样,女儿命肯定比他好。毕竟女儿不用辞别。
在季辞30岁的时候,林夜和季归死了。林璟小时候身体不好,染的病遗传给了他们。季归死前,还听完了他讲的童话故事――一大本童话,终于讲完了。
她和林璟到站台上坐了一宿。从来酒量不好的大小姐连开了三瓶二锅头,在寒风中醉的人事不省。
她说,小辞,我想他俩,我还欠他俩玩具没买,还没给他们做过零食,甚至没教过他们认字。
我以为他们能熬过去,可他们不是我。他们归于黑夜,留下了我们。
她疯了似的睡在站台上,脸上带着哭花的妆,头发凌乱,看上去活脱脱一个乞丐。季辞抱着她,看了一夜的星星。大爷走过来,问他在干嘛,他说,我在看我的孩子。
林璟醒来后问,两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这都秋天了,怎么还没旅行好。
他说,再等等,他们会回来的,也许我哥会和他们一起回来,说不定呢。
那年的秋天。风冷的彻骨。
他和林璟再没有过孩子。
季辞50岁那年,林璟死了。
他早就想到了这点,林璟大他三岁,小时候身体也不好,走的早很正常。
只不过他后来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喝完了家里存的酒。酒是辣的,迷乱又炽热。他在梦境中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一如二十年前林璟的崩溃,但这次,只有他自己了。
不擅情节的诗人补完了林璟未完成的小说,为她专门写了整整一个诗集。他努力地拾起生活的碎片,却又两手空空。
他有上了站台,在深秋彻骨的含义中,点了一支烟,企图用那微弱的火光温暖自己,照彻长夜。
――却发现连那个老大爷也退休了。
他说,阿璟好像一朵栀子花,开在了他的秋天。
他就这么,活到了75岁。在这25年里,他收获了名誉和金钱。人们阅读他,学习他,赞颂他,采访他。他在采访的花团锦簇中想:我活着为了个什么?
无人应答。
他依旧天天上站台,似是赴一场无人的约。他的身体老去,病症加重,以致无法行走。只得依靠轮椅。
75岁的季辞独自推着轮椅上了站台,这里曾站过他的兄弟,他的子女,他的爱人。而现在,却只剩他一个人,径自停留在万物萧瑟的秋天。
他忽的抬起了手,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似乎站着他的哥哥,站着他的爱人,站着他的子女,他们还是他年轻时的样子,仿佛岁月不曾留下过痕迹。
他忽的站了起来,笑着向前奔去――那是属于少年的轻盈。他笑着,跑着,内心想着,你们看到我这样,开心吗。
他们笑着,朝他朝着手。他奔向他们中间。
阴阳两隔的人终于想见,从此不再有离别。
于此同时,那只手猛地垂了下来。他终于不必强撑,得以安息。
他笑着闭上了眼。于此同时,一片枫叶悄然落在他鬓间。告慰着最后的安眠。
终是孤身一人,赴一场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