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位于叶庭深处一道狭窄的巷尾。自打进了这条巷子便渺无人迹。进了巷底,由于常年照射不到阳光,地面墙角各处都长满苔藓,一到夏日蚊虫肆虐,必须一边拍打一边走路。诏狱在地面上的建筑,不过是一排看似寻常的青砖黑瓦屋 但这些房子都是供诏狱的狱吏行事栖身之所,真正的死囚,都是关在地下的。
常年的诏狱监管值守的狱吏似乎也都沾染上了诏狱这份森森鬼气,看见妩姜进来,只不过抬了一下眼皮,阴冷的眼神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扫得全身寒毛直立,才悠悠的打开了地下刑室入口的铁门,粗大的铁链哗啦啦的响着,向下的台阶阴暗逼仄,散着潮湿和各种不明的难闻气息,两侧墙壁上隔一段路便亮着一盏幽幽的长明灯。一级一级的下到地底,诏狱有大半是沉没在水中的,越往下越阴暗潮湿,下到底的时候,脚已没入水中,妩姜还需小心翼翼的不让污水溅上裙摆。可想而知,长年累月被关在这样的臭水中,面对四壁阴冷黑暗的狱墙,满地乱窜的老鼠蟑螂,就算是正常人也要被逼疯,更别提,还要面对隔三差五的刑讯。
妩姜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一间间囚室,一直走到诏狱最深处,这间囚室和别的囚室不大一样,其余囚室都是用密密的铁栅栏和粗铁链关着囚犯,唯独这间严严实实的铁门宣告着它后面的囚犯身份有多与众不同。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就是铁门上方一扇的活动小门,只能从外面打开。
妩姜打开门,提起食盒想要递进去,对面突兀的伸出一只手,一把抢过了提篮。这种事对于妩姜来说并不稀奇,对方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惊叫,就已经被活动小门后紧跟着出现的那张脸上斑驳的血迹骇的遍体生寒,连发出一声惊呼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一直盯着他发呆。
现在那张脸又一如既往的出现在她面前,不过历时三年,她早已习惯,虽然还是有几分寒意,却已没了当初的恐惧。何况他现在那张恐怖的脸已经完全被胡须乱发遮盖,全然辨不清五官,也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惊悚。
摩煊怎么,一脸愁容,有什么心事?
对方突然发问,倒令妩姜愣了一愣。
记忆中,这个死囚极少和她对话,因为常年累月不与人交谈,他连吐字发音都有些生硬,只是依稀能从音调分辨出还是个年轻的嗓音。
妩姜沮丧的垂下头去,心想一个死囚连自己的生命和自由都保不住,能跟她说什么呢?
摩煊呵。
一道略带嘲讽的清冷笑声回荡在诏狱的上空,妩姜默默的低头不语。死囚随意的扫她一眼,突然顿住了脚步。
摩煊过来。
妩姜嗯?怎么了?
墙壁上微弱昏暗的灯火,照的吴江裙摆上色彩斑斓,正是先前打扫染料时溅上的墨绿色,还有之前帮伊琉璃脱丝时沾上的草木灰。
摩煊你不是在浣衣局吗,怎么搞的这一身花花绿绿?
妩姜……
妩姜嗡动着朱唇,下意识踌躇着裙摆,并不正眼看这死囚,只是侧过身去,弯了一下眼眸,似笑非笑,似说非说,发丝微微有些翘起,如同立在诏狱的一座美人雕像。
摩煊你闯祸了。
妩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裙摆,咬着下唇终于将今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他只是静静的听着,并没有插话。妩姜也没指望他能给自己什么回应,一个像他那样可怕的囚犯,虽然没有见过他真如传说中一样剥皮敲骨,但指望他来安慰自己也是妄想。她只是满腔委屈无处倾诉,忍不住倒了点苦水而已。
妩姜算了,我跟你说这干什么呢?你快吃吧,吃完把提篮给我。
摩煊你就没想过要解决这事?
妩姜解决?
缸碎了,染料流尽,责罚已经无处避免。就算交代出邵沐嫣,以作证的人数而论,管樾也势必信任邵沐嫣,而不信任她和伊琉璃。
摩煊这件事我可以帮你解决,不过……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初听前一句,妩姜猝然一阵惊喜,但紧跟着听到后一句,她的心陡然一沉。且不论这死囚的话是否可信,单是他要自己答应一个条件这要求,就绝不是什么好事。莫非……他竟然是要自己帮他越狱?
这绝对不行,既是关押到诏狱的,必定是罪大恶极之辈,怎么能能为了避免受一顿责罚便帮助这种人越狱?
妩姜我不会帮你越狱的。
对方发出一声冷笑,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那双眼在昏昧不明的光线下格外明亮,璀璨的光芒中闪动着一丝不屑,但又隐约有几分玩味。
摩煊你认为——我需要你帮我越狱吗?
妩姜难道不是吗?
妩姜本能的反问,一个死囚,最需要的是什么?自然是生命和自由。
摩煊你有那个能力?
妩姜张了张嘴,居然无言以对。
摩煊好了,言归正传,你一口拒绝我,不怕受罚?
妩姜我怕啊,可是怕也不能帮你干坏事。
死囚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慢慢的收敛的笑容,有几分欣赏的点了一下头。
摩煊好,我没看错你这小丫头,值得我帮你。
妩姜啊?
摩煊知道我是谁吗?
妩姜下意识的摇摇头,他似乎在意料之中,笑了一下。
摩煊那么,你以后可以叫我摩煊。我的要求很简单,以后,你只要每日送饭时跟我练字,并背一篇文章即可。
妩姜就这么简单?
#摩煊但是,我比较严格,你背不出来我便打手心。
打手心什么的,相较于识文断字的诱惑来说,对于妩姜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掖庭的宫人都没有谈论学时的资格,连技术都是靠口口相传,识字的宫人少之又少,邵沐嫣得管樾欢心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曾身为公主,颇有几分学识,常帮管樾写一些家书。而现在居然有这么好的事,这人不仅帮她解决染料的事,还要教她识字,她自然心中雀跃,连脸上都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摩煊你知道湛蓝和黄檗这两种染料吗?
妩姜嗯。
黄檗的枝叶和树皮都可以染黄色,并不少见,但它染出的黄色不够鲜亮,并不常用。而湛蓝则是要将蓝草水浸之后,再加入定量石灰水生出湛蓝块存放备用,虽然工序稍复杂了些,织染局倒是备得很多。
接着,摩煊把方法一一告诉了她。
妩姜真的?
妩姜将信将疑。
摩煊你也可以不信我,反正我也少不了什么。
说话间,摩煊已经将他的晚餐吃完,将提篮递给了妩姜,举袖擦了下嘴,看起来神情有些懒散,不打算再和她说什么。
妩姜哎,等等,那个……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进诏狱的?
不出意料,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听到活动小门砰的一声的撞击。
妩姜无奈的摇了摇头,但离去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连平时小心翼翼的步伐都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