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淡橘色灯光的笼罩下,神经始终紧绷的状态渐渐变得暧昧模糊,再混合着空气中尘土的刺鼻味道,巧合地给原本就昏暗阴沉的图书馆增添了一丝慵懒与倦怠。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被凌乱摆放在书架上大小不一的书籍,砖红色背景与暗金色线条相处纠缠的地毯挂着一层浮土,上面散落着杂乱无章却因灯光的照射而闪闪发亮的金属书签,还有卑微蜷缩在角落里缺边少角的纸片,所有合情合理的秩序在这里都伤得粉身碎骨,仿佛这个房间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具毁灭性的灾难。
比如,被丢进时间与空间的夹缝里反反复复蹂躏撕扯。又比如,童年时光里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尽管房间的大门与书架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远,但那几本书的名字就像是不同长短的血管,按照某个设计图纸的安排交错搭建,再嵌入新鲜涌动的绛红色血液,一边兴奋地展现什么叫做活着,又一边冷着脸诠释死亡。除了经历过一切的雅娜·爱德拉,就只有这些冰冷的书籍清清楚楚地知道,战场上的血液并不是来自于人类,而是来自于爱德拉家族的原始氏族。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是萧瑟的风景还是惴惴不安的心理,又或者是简洁到不带温度的对话,都足够让镇定自若的莫卡·爱德拉在说话的时候,不得不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作为家主之位的继承人,我认为我有义务和你一起承担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想法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要说出来,千万……千万不要瞒着我。”
“我没事的。”雅娜·爱德拉甜美的声音这时候平静如水,没有产生一点点波澜或涟漪,或许是看明白了接下来事态的发展,所以不再做任何没有意义却还要消耗体力的挣扎。即便是被骤降的温度牢牢冻结住,冰块般冒着让人无法靠近的寒气,都是无所谓的。几分钟后,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态度有些恶劣,于是又描线似的补充了一句:身体不像嘴巴,它是不会说假话的。我没事,真的没事,你放心。
“是吗?”
你知不知道逞强后的那张脸会有多么难看?莫卡·爱德拉在心里暗暗想着,但这些话他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因为他知道,被戳破自尊的雅娜·爱德拉,会在被禁忌的人类之血吞噬前主动选择走向死亡。
“难道,我现在的身体状态……你比我还要更了解?”
“当然不是。”看着雅娜·爱德拉比前两天又惨淡了一点的脸色,以及那双空洞到好像可以放得进全世界的瞳孔,莫卡·爱德拉心底一痛,却又没办法,急忙慌张地把视线移开,即便如此他的脸上还是展露出担忧的神情,虽然并没有被低头沉思的雅娜·爱德拉看到。
“所以啊!既然已经没有一点可逆转的余地了,我还有什么可想的?”
很显然,他们正在想的和说出来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件事。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倒也是好事,至少她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再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了。考虑到这些的时候,莫卡·爱德拉忍不住为自己的大胆和草率长长地松了口气,同时后背也紧张得冒出一层薄汗,还好刚才没有说得过分直白与贴切,否则谁能保证雅娜·爱德拉百分之百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禁忌的人类之血,它的主人就是你最后的余地,不是吗?”
“放弃这种想法吧!我的那位好弟弟,你的好哥哥,是绝对不会让我们先一步找到那个人类的。”从那件不太愉快的事情发生开始,这是我们第二次私下提起那个人类。让雅娜·爱德拉感到意外的是习惯被动接受的莫卡·爱德拉居然主动提起,就像是男女双方在阐明关系前一次又一次踱步试探和越来越深入的暗示。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时高时低地涌动着,雅娜·爱德拉其实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却又不敢亲口承认自己害怕的究竟是看得到摸得到的人类之血,还是隐匿在它后面那些猜不透推测不到的安排。“又或许,那个伤害到我的人类……已经死了,在提供了禁忌的人类之血后就被尼卡·爱德拉或者他身边的人杀死了。假如真的是那样,我的面前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没有其他的选择。”
“可如果尼卡·爱德拉不希望你就这么死掉呢?那么,那个人类就绝对不能先死,他得安全地活着,并且还要好好地活着。”
“你的意思是:尼卡·爱德拉想利用那个人类要挟我?”
“对我们来说,人类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有价值。难道不是吗?”说到这里的时候,莫卡·爱德拉偷偷挑起视线观察,观察房间里眨眼般闪烁的光线,观察书架上可能忽然倒下的书籍,观察压住地毯的原木色椅子,以及下一句话爬到嘴边却欲言又止的雅娜·爱德拉。
“有价值的话,就该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因此我得出的最终结论是,现在尼卡·爱德拉也需要那个人类的血,说不定比我们还要更加迫切。所以,他一定会传递信息,然后通过某个人把那个人类困住,困在一个他充分信任但又随时可以找得到的地方。”莫卡·爱德拉忍不住代替雅娜·爱德拉说出了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
“这些内容你反反复复考虑了很久吧?”
“也没有,从你出事到现在而已。”
“等你真正继承了爱德拉家族的家主之位,再考虑那些事情也是来得及的。比起我,你还有很多时间。”
“嗯,不过……我觉得我有这个义务。”
“无条件为我分担的义务?”
“是的。”
“但我的情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实在不用那么敏感。”雅娜·爱德拉说完后扶着莫卡·爱德拉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用柔软到让人不敢触碰的声音说道,“况且我还没到需要敏感起来的时候,至少禁忌的人类之血还留给我一年到两年。”
“我知道,你虽然在短短几天里变得脆弱,但还不至于马上出事。我那么说,只是因为我后悔了而已。”莫卡·爱德拉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所在的位置,毕竟这决定着他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更代表着什么事情他可以做,什么事情他绝对不能做。
“后悔?后悔什么?”
“譬如,我能为你考虑的再多一点,或者是对爱德拉家族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能更加深入了解一点的话,也许这种荒谬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但其中最让我难以理解的还是我的哥哥——尼卡·爱德拉,他从不在乎爱德拉家族家主之位,他没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所以我才没办法让自己就这么原谅他。”说出这句话时,雅娜·爱德拉整个人连带声音都是颤抖的。
“只是短短几年,我没想到尼卡·爱德拉对家主之位竟然热衷到这种地步,可以不顾高低尊卑,更可以不顾姐弟间的亲情。”
一个月前,由爱德拉家族家主之位继承人莫卡·爱德拉,带着刻有独特印记的信件,还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木质箱子的馈赠物品。从爱德拉家族出发,穿越森林,进入狩猎区,前往隐匿在其中的狼族,看望多年作为抵押物的弟弟珀尔·爱德拉。
越过爱德拉家族高耸的围墙,向持平蓝天的远方眺望,蜿蜒的队伍犹如蚂蚁般匍匐前行,一顿一顿地悄然融入森林墨绿色的阴影中,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件事的起源便是爱德拉家族非直系的几位前辈。他们希望成为现任家主的雅娜·爱德拉能够承担起庇护爱德拉家族的责任,能达到这个目的的唯一途径就是:尽快兑现爱德拉家族前任家主博古斯·爱德拉曾经做出的承诺,与狼族在神族的见证下签订契约,或者说是建立稳固的联盟关系。
于是,他们想起了到现在还独自留在狼族里的珀尔·爱德拉。期间反反复复讨论了无数次,各种各样的答案也说出来不少。只有这个,听不到任何反对的声音,显然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理由了。
从始至终,大家的心里都是明白的。要是与签订契约没有关系,代表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雅娜·爱德拉到狼族去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位叫做莫卡·爱德拉的弟弟。而狼族首领摩兰·安,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明白了。所以,他肯定也思前想后,提前做好了和莫卡·爱德拉详谈的准备。他想为自己唯一的女儿争取更多,无论是筹码还是利益,对莫卡·爱德拉来说这都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但同样也不是说起来就心里不愉快的坏事。
当莫卡·爱德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继续挣扎时,他回想起进入森林的第一天。那些交错遮挡住视线的高耸树木,向着阳光生长得越来越繁茂的枝叶,以及踩上去便会发出高低几种簌簌声的凌乱杂草,就连穿行在他们之间的风都像是活着的,心脏也在咚咚咚跳动,与他们保持同进同退的频率。假如压抑得太久,摆脱掉所有的束缚之后所感受到的绝对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冲出森林,那片天空并没有做出任何变化,仍旧蔚蓝如海,在爱德拉家族墙壁内看得到的也是这样的,虽然不够完整。不知道她有没有和我一样,也在做着同一件事,心里怀念着同一个人,莫卡·爱德拉自言自语般暗暗思考着。
直到那个消息的到来,禁忌的人类之血这几个字闯进莫卡·爱德拉的视线,刹那间就把短暂的幸福感掩埋在了焦急与不安的情绪里,死无全尸。让人不自觉将它比喻成吞噬生命的黄沙,一位来去匆匆却言而有信的死亡之神。他不记得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看完每个字的,但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种用任何词汇也形容不出来的空白。唯独不变的是,庞大的队伍头顶上依然漂浮着比夜空还要漆黑的长布,在烈日下用生死作为赌注,缓慢地朝着狼族所在的方向行走。
进入狩猎区的第三天,除了摇曳荡漾在蓝天上的几朵白云,眼前只剩下一块块干枯到下一秒也许就会化为灰烬的动物白骨。莫卡·爱德拉顾不上仔细揣摩周围的环境,更来不及欣赏身边的风景,仅仅是左腿右腿机械性地迈步,就几乎是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突然,他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急匆匆地戴上斗篷的帽子,孤零零地朝着队伍最前面的方向奔跑,直到爬上一座不高的小沙堆才终于停住脚步。蹲下后他不顾沙土的温度,直接将整个手掌覆盖在眼前触目惊心的爪印上,灼热到撕扯的疼痛感瞬间紧紧包裹住他的右手。那一刻,莫卡·爱德拉意识到他们距离狩猎区的中心越来越近,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狼族的领地。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应该按照我们的计划,先获得狼族首领摩兰·安的肯定,然后带着他唯一的女儿罗莎·安一起回到爱德拉家族。”
“你知道的,狼族的力量对禁忌的人类之血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可能还不如普通人类。这样的话,我还带她回来干什么?”莫卡·爱德拉仰起头盯着覆满尘土的书架,一个书脊一个书脊由左向右顺着看下去,表现出竭尽全力在寻找但又不抱有任何期待的矛盾状态。
“因为……我要和她签订契约。”
“多少年过去了,你还继续执着于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两色参半的光晕从高处直直落下来,混合着窗边烛台上若有若无的玫瑰花香,亲昵地附着在雅娜·爱德拉自然弯曲的头发上,白皙细腻的手臂上,以及飘逸灵动的淡粉色连衣长裙上。假如,没有需要继承的爱德拉家族家主之位,没有无辜的人类和禁忌的人类之血,她将会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高高的围墙内,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笑得如绽放的花朵般灿烂。
而现在,无论是美好的,遗憾的,又或是完整的,凌乱的,都被消磨得支离破碎了。
想到这里,莫卡·爱德拉又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那个不分日夜追逐他,根本不给他一点点喘息机会的噩梦。
在那个遥远到即便拼命奔跑也触碰不到希望的地方,有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调侃他的博古斯·爱德拉,有性格温柔如夏季百合花的艾斯亚,有边听音乐边在书房矮桌上制作拿铁和卡布奇诺的雅娜·爱德拉,期间还有一些处于陌生与熟悉之间的面孔交替出现。无所谓面对哪种态度,他们的脸上总是能挂着高度一致的微笑,就像舞台话剧里的演员,蹂躏着自己的灵魂,忘我地沉浸角色里,一个接着一个场景,一句接着一句台词,尽可能将所有行为都表现得舒服自然,哪怕单薄的身躯已经躺在血泊里。对莫卡·爱德拉来说,真正折磨他的是他们从前到后反复出现,每一次说的做的,相同却又不同,唯独结局,不带一点点意料之外。
那一刻,莫卡·爱德拉终于明白了什么才称得上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