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还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我坐在床上，一边感受着梳子的锯齿自如地穿梭在我的发丝间，一边轻声朝着窗户的方向问道。

“大概是你们说到尼卡·爱德拉的时候。但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跑到窗户外面偷听你们两个人说话的，那些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不感兴趣。”

对于这件事，无论该不该这么做，莫卡·爱德拉都没想过要做任何隐瞒或者欺骗，

“先不管是因为什么，既然你一字不差地听到了，就随便说一说你的想法吧！那样至少也不算是白白浪费了时间，对不对？”

“你让我说，我就凭感觉说说呗。”莫卡·爱德拉转过身，背对着躺在床上的雅娜·爱德拉向前挪几步，温柔地将因自己的闯入而产生裂缝的窗帘修复成它原来的样子，然后才拽出插进写字桌的椅子坐下。期间，他无意瞥见静静躺在剑架上的艾斯亚，不安的情绪顿时如海面上肆虐的波浪一般翻涌起来。

“好，别让我失望，毕竟……我还是非常期待的。”

“作为姐姐，你没有理由怀疑弟弟。但作为爱德拉家族的现任家主，你不能完全信任曾经背叛过我们的拉卡·爱德拉，他从来都不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我想，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应该知道怎么做选择。”

“你的话只能说明你了解我的全部想法，但那些话对我们现在所处的局势没有任何帮助，你并没有提供给我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

即便雅娜·爱德拉擅自做决定使得莫卡·爱德拉的心里忽然增添了很多不愉快，他却还是固执地把想要说出来的话全部卡在喉咙。有些话，如果真的必须要说出来，他应该比她更害怕。于是他强迫自己摆出一副笑脸，再在不被雅娜·爱德拉察觉的情况下小心地观察她的身体，微微皱起眉头。

“按照拉卡·爱德拉的分析，我们不马上采取行动就等于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事态肯定还会往更加复杂的方向发展。但我知道，你不喜欢审判，更不喜欢杀戮，所以我们才应该先做一些必要的准备，把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莫卡·爱德拉默念咒语换回洁白如雪的衣服，用纤细的手指点亮明蓝色的火焰。接下来我们默契地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此时此刻我宁可像犯人赎罪似的低着头，也不敢仰起头看他的表情。等了一会儿他突然弯下腰，双手按住我单薄的肩膀，轻轻地把我扶起来，让我顺势靠在他的身上。“才短短一天而已，你的身体就这么糟糕了，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难道你真的打算一个字都不说，就这样硬扛着？或者你得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以现在这样糟糕的状态继续往后发展下去，你还可以隐瞒多久。”

“莫卡·爱德拉，今天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还是说最近又无聊了，想让我安排你到炼狱里玩一圈？”

“千万不要混淆概念，我和尼卡·爱德拉绝对不是一类人。对我来说，做错了事我宁可被减掉更多寿命，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活受罪。”

“那就认真地反省一下自己，注意你的言行。”我不再倚靠他的身躯，耗尽全身的力气支撑住自己，用有些沙哑的声音接着对他说道，“你要知道，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你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要自己开心就足够的莫卡·爱德拉，而是爱德拉家族前任家主博古斯·爱德拉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你未来会成为爱德拉家族的现任家主，有无数双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其中，有的人为你祈祷，盼望你能越来越好，但也有人心怀恶意，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从你的手里夺取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之位。他们和我们活着的方向是不一样的，他们比你想象的还要激进，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生最宝贵的命。现在我可以不遗余力地保护你，但是我不能代替你走完后面的路，更不能代替你完成原本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你的想法和做法会直接关系到整个爱德拉家族的存亡，这绝对不是玩笑。”

“亲爱的家主大人，请您暂且停一下。我觉得这里不太适合家人之间心灵的沟通，我们先回房间，剩下的话躺下了之后再说都来得及。今天，不管你说多少我都会好好听着，保证每一句都牢牢记在心里。”莫卡·爱德拉把剑架上的艾斯亚递给我，然后打横将我抱起来，平稳地释放力量，向目的地快速移动着。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做事的态度？还是说，你觉得你已经可以胜任爱德拉家族家主之位，再也不需要我的指导和帮助了？”

“我的态度没变过。还有，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也不认为现在的自己可以做得好。”莫卡·爱德拉放慢脚步，认真地回答道。

“作为姐姐，我关心你在乎你，但我不可能永远这样照顾你，就像我们的父亲同样爱我们但没办法选择一直留在我们身边一样。越是这样，你越要试着去独立面对困难，学会解决问题……”

“好，我一定会努力的，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莫卡·爱德拉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细长瓶子，将力量汇聚在右手的拇指上，推开塞得很紧的拧开木质盖子之后拿到我的面前。“既然你要求我听你的话，那么为了公平你也要相应付出点代价。这瓶血，不管愿不愿意都先把它喝掉，虽然和禁忌的人类之血相比起来，动物的血并没有太大效果，但总还是有点用的。不然以这种的速度继续这样消耗下去，我担心你的身体很快就会扛不住的。”

“不行！绝对不可以！你快点拿走！”

“为什么？”

“只要接触了禁忌的人类之血，其他的血液我就没办法再自如地喝下去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之后对莫卡·爱德拉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在受到禁忌的人类之血的影响后，我的身体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它不再满足于劣质的味道。要是强行喝下去的话可能会产生排斥，也有可能会化作敌对的力量反噬我的心智。”

“禁忌的人类之血……真的有那么厉害？”

“嗯，它所蕴藏的力量是远远超过我们的，最主要的是一旦越界我们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尤其是想要从禁忌的人类之血中获得力量的欲望，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膨胀，无声无息地吞噬我们的意志，而这个过程中我们还会渐渐丧失爱德拉家族已经具备的能力，比如我们的寿命，比如自我保护的力量。总有一天，我们的身体会被完全同化为人类，而精神却同化为野兽……”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

“尼卡·爱德拉说，他只不过是用禁忌的人类之血和你开了个玩笑。你觉得这个说法可信吗？”

“你是不是违抗我的命令偷偷和他见面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他的解释你相信吗？”

“不信，没办法相信，因为实在是太牵强了。况且，他不是不知道禁忌的人类之血代表着什么。事情发生了就得接受，我只是担心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一切，然后待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待合适的机会，只为了可以杀掉你或者毁掉你。又或者，他明白那个人类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在得到禁忌的人类之血后就……”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很符合尼卡·爱德拉做事的逻辑，的确不排除这几种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了？”莫卡·爱德拉一边质疑着一边迈进我的房间，将我小心地放在床上，然后为我盖上置物架顶层叠得很规矩的薄被，确认没有问题才起身去关上房门。

“没说要放过。”

“但是到现在你什么都没做。”

“你的记忆力这么差了？我没记错的话，尼卡·爱德拉不是已经被剥夺了两百年寿命吗？”我淡淡一笑，装作不在乎般对坐在我身边的莫卡·爱德拉悠悠说道。

“对寿命无尽的我们来说，这个处罚太轻了，不疼不痒。有什么意义啊？”莫卡·爱德拉冷哼一声，压住心底的怒气，转过头避开雅娜·爱德拉的视线，却巧合地看到化妆台旁三层的小柜上摆放的相框，鬓角灰白的博古斯·爱德拉站在正中间的位置慈祥地笑着，他的左右两边分别站着稚嫩的雅娜·爱德拉和尼卡·爱德拉，淡粉色的迷你公主裙搭配藏蓝色的迷你西服套装，显得他们小巧的身躯更加精致，看起来像是制作精良的仿真玩偶。两张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快乐与幸福，天真的笑容似乎像是对过去的怀念，同时又看起来像是对现在的嘲讽。感谢时间在他们笑得最灿烂的时刻被牢牢凝固住，用这样独特的方式将所有美好永远停留在那个瞬间。但透过单薄的相纸，莫卡·爱德拉依旧能强烈地感受到变得泛黄的场景似乎已经达到了自身的极限，它们再也支撑不住这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沉重的感情。“我记得父亲曾经对我们说过，任何没有触及到根源的处罚，都是一场失败的制裁。”

“那么由你来判断，是我即刻重罚犯错的尼卡·爱德拉重要，还是尽力瞒住我的身体正在极速变得虚弱更加重要？”我停顿了一下，整理完思绪才缓缓说道，“假设我按照你说的，当时因为禁忌的人类之血而大发雷霆严惩尼卡·爱德拉，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谣言快速扩散，大家很快就都会意识到他到底做了什么，我究竟承受了什么。再然后就是我的状况，窘迫到一点退路都没有。”

“好吧，我理解了。你是爱德拉家族的现任家主，你有自己的想法，那就依照你的想法处理，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了。”莫卡·爱德拉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收起戾气，满脸委屈地看着因重心不稳倒进他怀里的雅娜·爱德拉，一脸不悦地嘟囔道，“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受苦，也不愿意你一声不吭地被别人欺负。”

“我知道。”

闭上双眼，压低声音默念咒语，剑架上的艾斯亚便化作一道光强光冲进我的身体。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过后，刹那间压倒性的无力感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过面对禁忌的人类之血，以及我此时此刻的现状，艾斯亚强大的力量也维持不了多久。它，只是留给我的最后一个机会，能为我争取更多活下去的时间，可惜的是它无法保证我可以活下去，活多久。

“换个角度来说，我的运气算是很不错了，至少还有艾斯亚的帮助。它能够提供一部分力量支撑我的身体，同时还能填补脆弱的意志，避免我在短时间内再次受到侵害。如果没有艾斯亚的话，我会反复几次遭到人类之血的吞噬，更快地失去自我意识，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你可以使用恢复能力……”

“没用的，你把所有的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我们惧怕禁忌的人类之血是因为一旦牵扯到它，我们自身的很多能力都会一点一点慢慢衰退，最终彻底丧失掉。那时候，我们等于是变成了无法自由控制自己思想的人类。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陈旧的历史逐渐在雅娜·爱德拉的头脑里变得越来越清晰，犹如地狱般血腥的场景又一次带着伤痛席卷而来，无情地浮现在她的面前，由不得她的拒绝和反抗。

被夕阳染得火红的天空，肆意充斥着鲜血与腐烂混合的恶臭，自己不顾方向加快速度奔跑的喘息，悬崖边互相厮杀啃食的同伴，迷茫失措却还心有不甘的领导者，以及最后跪在神像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祈求原谅的博古斯·爱德拉。那一天，当失去意识的族人手握尖刀慢慢向雅娜·爱德拉靠近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绝望，什么是生命的尽头。而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留下了同样触目惊心的伤疤，永远成了雅娜·爱德拉心底抹不去的阴影。

“可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你……你会……”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突然迅速浮现出一个接着一个让人颤抖的结果，这使得莫卡·爱德拉忍不住心底的疼痛，气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直到把相框攥在手里的时候，亲眼看着它被蓝色的火苗顷刻间吞噬，莫卡·爱德拉仍旧没办法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他不遗余力地把你逼进绝境，剥夺两百年寿命都不够赎罪，你就应该狠一次心，直接赐死，免得他以后再用这样的方法伤害别人。”

“他虽然犯了错，但他是尼卡·爱德拉，是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哥哥，我们不是普通的关系，你不该说这么绝情的话。”

“这些我知道，但……”

“好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侧过身做出准备躺下的姿态，只为了不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却又自顾自地说道，“总之，对我来说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身体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至于其他的，我都不想考虑了。”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恢复？”背后传来莫卡·爱德拉无奈的叹息，和沉重的回复。

“暂时也只能先依靠艾斯亚的力量。守住意志就好，这样我们就还有周旋的机会。”

“除了被动退步，有没有其他能化解危机的办法？”

“有。”我挣扎地坐起来，凝视着床头柜上放着的黑皮书，一脸淡然地说道，“办法当然是有的。。”

莫卡·爱德拉急忙上前一步，抱住险些失去平衡的我，把自己身体里的力量缓缓注入我的身体内。

“怎么样？”

“没事，不用担心。”我闭着眼，感受到那股力量就像是山涧里潺潺流淌的清泉，平静而温和。

“既然你没办法喝。假如我这样做，能不能让你感到舒服一点？”

“谢谢你。”我用尽全力抬起手臂，用指尖轻抚着他的脸颊，扯出一个十分牵强的笑容，虚弱地说道，“这条路很长很长，现在才刚刚开始，我可以坚持的。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但我猜得到他们也不希望我出事。尼卡·爱德拉所做的，只不过是想要利用禁忌的人类之血控制住我，给自己创造一个时机更贴近需求的突破口，所以才只用了几滴血，故意留给我一丝回旋的余地。”

“那是他们的想法，我不关心那些。你先告诉我，能救你的到底是什么办法？快点告诉我！”

“找到我喝下的人类之血的主人，让他和我在固定的时间范围内签订契约。也就是说，他成为我的契约对象，我才可以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