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林云策
“云先生,这位是白一尘先生和东画女士,不渝的总裁和夫人。”岩清语气恭敬地为我们介绍双方,“白总,东姐,这位是提出了制作骨灰钻石族谱的云先生。”
我们客气点点头,随意寒暄了一番。
白一尘个子不高,虽然已经快50岁了,但保养得体,看起来不过刚刚40岁。一头乌发梳的整整齐齐,没有什么皱褶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如果不是那个卷宗记载着他身边人曾经对他性格的评价是尖酸刻薄,我真想象不出来这人口轻舌薄的样子。
岩清指挥服务生上了菜,就知趣的退了出去。
“林学弟,今天我敬你一杯。”白一尘亲自拿起一瓶开了的红酒,往我杯子里倒了一点,也自己被子里倒了一点,举杯遥遥向我致敬,“我记得你是你那一届优秀学生代表,我在校友会那块的主席台上见过你,印象深刻。毕业之后,你好像还去部队干了几年,真是少年才俊。”
我微微一笑,站起来和他碰了杯:“谢谢学长的关心。白总怎么知道我在部队待过?”
“你调卷宗的时候,找了你的老上司帮忙。好巧不巧,那老上司也是我的多年好友。他顺带提了一嘴,我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的老领导绝对不是“随便提了一嘴”的人。肯定是他亲自去询问并说明事由,老领导才开口告诉他的。不过,双方心知肚明,没有必要戳破。
“林学弟,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能力。你竟然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只动用那么有限的资源,却能查到这样多的事。我想知道,你查到哪一步了?”
我看了自吃饭以来就沉默不语的东画一眼,又看看他。
“可以说?”
我怕他有些事不想告诉东画。
“没事,你说。”他鼓励似的朝我点点头。
“好吧,那就恕我无理了。结合这段时间我得到的资料,我认为,你和岩参之间本来有着情侣关系,但岩参死了。加上你的年龄已经老大不小了,你的父母尽快成家立业,继承香火。这一点可以从你爸妈当时急急忙忙张罗婚事里看得出来。
“而你手上钻戒中的钻石,就是岩参的骨灰做的,对吗?
“又因为岩清是岩参的妹妹,所以你格外关照她。你想见岩参的时候,就让岩清带着他的骨灰盒来见你,所以我们才会在酒店看见你们私会。”
我下意识的把他性格大变的事隐瞒了,只把最浅显的表面说的出来。
这件事,也许牵涉到真正的真相。
但我是个普通人,没有勇气公然摊牌。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和岩参之间有着情侣关系呢?”他的笑容依旧那么优雅得体,不顾东画已经发白的脸色,像是不经意间反问我一句。
“是因为那枚戒指。”我冷静的回应,“那枚交通事故案子里,你口袋里的刻着‘BY’的戒指。‘BY’是缩写。虽然你当时说这是你没有刻完的姓名,是‘白一’,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这是两个人的姓合起来,是‘白岩’。”
他似是毫不意外,还笑着鼓起掌来。
“没错,你推理的非常对。我就是一个同性恋。我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一向温驯的东画一反常态,白皙的双手绽出一根根青筋,在台面上“砰”的一拍,愤怒的站起来。
那个白一尘最亲密无间的人,终于发作了。
“你什么意思?你喜欢男人,却要和我结婚?你把我看成什么?生育工具吗?你拿我当遮羞布,你接近我就是一场阴谋,你欺骗我的感情,欺骗我的青春!”
东画浑身颤抖,嘴唇止不住的哆嗦,语调尖利激昂,不复初见时的体面。
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场阴谋和算计,心里沉甸甸的。
“关于我取向这一点,我没什么可说的。但你要知道,除了他,我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同性爱人。我是清白的。今天把事说开,也是希望你了解我的过去,理解我这个人。我不爱你,但我是喜欢你的,这就够了。”
白一尘坦然的坐着,抬眸向她,慢慢解释。
“你当时向我索求安稳和忠诚,唯独没有爱情。”
(十四)白一尘
饭桌上的谈话进行的很顺利,如果不是最后不欢而散的话。
东画现在还在气头上。但我相信,当她怒气消散,她会承认我这番话是对的。
婚姻并不需要爱情作为基础,安稳和忠诚就足够了。
但林云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目送着东画离开,却并没有跟着离去。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所以只是抱着手臂,等待着他再转过头来,向我发话。
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久久没有回神。我不急不躁地点了根烟,开始装模作样的抽。虽然曾经的我并不抽烟,但这副身子钟爱极了烟草那淡淡的呛味。淡蓝的烟雾开始升腾缭绕,在如水月色的照映中透着似有如无的神秘感。一阵凉风拂面,乌云西渐,笼住了明亮的月光。
淅淅沥沥地,下雨了。
过了许久,林云策才愣愣的转过头,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要问我些其他的问题。
“来一根?”我淡淡一笑,将烟盒递了出去。
“不,谢谢,不用了。我不抽烟。”他摆摆手,看向我的表情开始认真,“白总,我还有些事,想跟您谈谈。”
“那进去说。外面下雨了。”
我们又来到酒桌边。门重新关上。
“您能告诉我真相吗?”
“你不是已经推理出来了吗,林学弟?”我的唇角挂上淡淡的嘲讽。
“您很年轻。”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林云策比一开始的时候大胆多了。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带着探究。
“保养得好罢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摇头,“您的心灵,很年轻……像是年轻了十岁一样。所以,您的外表也像四十岁的模样。”
“有些人,年轻的时候就老了。有些人,岁至迟暮仍然年轻,人生百态罢了。”
我明面上不为所动,化用了尼采的句子作答。
“那我再向您请教个问题,您当年为什么会在车祸后性情大变?”林云策并未就此打住,反而咄咄逼人。
当年的卷宗上不都说了吗?我是因为经历过生死,对许多事看开了,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戾气,所以就性格变了。”
我的笑容慢慢淡去。我又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天,只是打了个盹,就如同一场噩梦,持续至今仍无法醒来。
“可是我不认为是这样的。”他毫不客气地反驳了我。
“苦难确实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它必定是让人变得更加复杂,而非变的纯真。只有幸福,幸福能净化去灵魂中不详的杂质,让人变得平和美好。你当时遇到了那么多不幸的事。创业没有指望,喜欢的人无法得到父母的认同,甚至直接在你面前死去了,所有人都指控你谋杀……你做得到温良恭俭让吗?”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现在的性格确实如此。”我开始避而不答他的疑问。
我知道,言多必失。
“那行,先不说这个。学长。您还记得,您大一的第二学期,学过一门线代吗?”
“……记得。但具体内容不记得了。”
想用大学的知识来试探我吗?我心中暗暗发笑。只要我“不记得”,林云策又能奈我何?
“是哪个老师教,学长总记得吧?是哪个教授教了学长一个学期?”
“这个记得。是洪文尧教授。”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为了天衣无缝,我曾经查过他的所有课表。洪教授的教学是出了名的好,只可惜教完他们那届之后就因病去世了。
林云策忽然得意的笑了。我看着他的满面笑容,心里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这不会是他下的套吧?
“你不是他。你撒谎了。”
“我没有说错,确实是洪文尧教授。”我不觉为自己辩解。
“确实,那年的课表上,教师是洪文尧教授。但洪文尧教授刚刚开学就病逝了,剩下的课都是另外一个教授代的。但为了以示尊敬,那个学期的课表就没有改过任课老师。”
我终于知道,我这回马虎不得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看向他。
“……你想表达什么?”
“我本来只是有所怀疑。但看到你这副模样,我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想。”林云策死死的盯着我,一字一句地咬牙道。
“你不是白一尘,或者说,你不是以前的那个白一尘。
“我说得对吗?
“岩参。”
空气一时间静极。我没有开口承认,也没有开口否认。
“虽然我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情感侦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心里没有善恶之分。也许正是因为从事这一行,我更能看清世间的是非对错。你杀了他,然后取而代之,扮演了整整十五年。
“这十五年,难道你心里没有一丝愧疚吗?难道杀人是不用偿命的吗?我所疑惑的只是,你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掩人耳目、瞒天过海的?”
我寂然地看着他激动的慷慨陈词,轻蔑地笑了。
“说了这么久,你有什么实证?”
“我没有实证。但数年之前,我和你有一面之缘。想必你的妹妹,岩清也和你提过吧。我说我当时说我是在大学生技能竞赛上认识你的。这话说错也没错,我确实是在那个比赛上,以一个观众的身份认识你的,虽然你也许不认识我。
“当时在切割一枚钻石,你完成得认真专注。切完之后工作人员来检查,你也笑容温和,让人如沐春风。领奖的时候,我能看见,你的眼神纯粹,发自内心的为自己拿到这个奖项而高兴。
“十几年过去了,如今我再看你,你的眼里依稀还有一丝往日的纯真,但大部分都被这种欺骗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压垮了。快回头吧,你还有机会挽回。”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说起我在那次大赛上的经历时,我几欲流泪。我知道我是被触动了。我不得不承认林云策的口才确实不错。
我知道,我身上背负的是其他人的人生,而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在看似游刃有余的时候,那根弦已经快绷断了。
但我别无选择。
“没有机会了。”
抓住他愣住的时机,我轻叹一声,把积压在多年的心里话说了下去。
“你说的不错。我扮演他扮演了整整十五年。这十五年,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并不是没有人起过疑心。但……因为性格原因,一尘以前没有过多的好友,都是泛泛之交。只有我和他的关系最深,所以只有我对他最了解。
“可是……你有一点说错了。
“我没有杀过人,更不会杀他。
“当时那场车祸里,死的本来应该是白一尘。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在后座打了个盹儿,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是白一尘了,还被指控我杀了自己。
“在接受调查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不得不慢慢接受,我是进入了他的身体,代替了他的灵魂,背负上他的人生。然而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白一尘打算过一阵子就向我求婚。当时我的心情太过灰暗,被释放之后,我就把那枚钻戒给扔了,害怕睹物思人。可事后我又追悔莫及,因为我还爱着他。即使害怕,我也很想再见他;即使害怕,更愿思念……于是,我想着按照那个式样在做一个钻戒,所以我用了我自己的骨灰。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我自嘲似的闭了闭眼,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我之前单单知道他想开一个关于人造钻石的公司而已。所以,我创建了不渝。他的父母想要孙子,我找东画结婚。我不负他和他身边人的所托,但他再也不能看见。
“你说,我能怎么办,我有其他选择吗?”
看见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的林云策,我心头更显悲凉。
“命运造的孽,却要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还。”
“真是讽刺啊。”
门内是阒寂无语,门外是潇潇暮雨。
(十五)林云策
距离那次会面过了一个星期,我的心还是无法完全平静下来。我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而我无法阻止。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冷茶,压下心头的悸动。
“师傅!师傅!大新闻!”
我的徒弟刘季还是一如既往的跳脱,弄得我不得不冷下脸,大声呵斥:“什么事!一惊一乍,不成体统。”
“是真的是大事。”刘季着急的说,“您记得我们上一个客户调查的对象吗?不渝的白总。他今天……自己走进不渝的焚化炉自杀了!”
“啪啦!”
我手中的杯子碎了一地。
浓酽的茶水沿木质砖缝蔓延开来,在木地板上留下一滩暗褐的污迹。
宛如一滩血水。
刘季吓了一跳,赶紧拿扫把和垃圾桶把碎片扫了,又用拖把卖力地拖了一遍。
我心里很乱,几乎下意识地想拨打东画的电话询问情况。那串数字在过去的日子里从陌生变得熟悉,即使已经删了号码我也能轻易按出来。
我按了五个数字,如梦初醒地立即又删掉了。
我不能违背我的职业操守。
结束业务之后,我们会把所有客户的信息删去和销毁,即使在大街上碰见也会装作不认识。
我眉尾微耷,关了手机,步伐迟钝地走到窗边,看向天空。
万里无云的晴空一派黛蓝,如同渺远恢宏的天国,只有最圣洁的灵魂得以升入,永享无垠的自由。
如果太辛苦,那就逃吧。
如果只有肉身消殒才能换得灵魂自由,那也没有关系。
——
过了两天,我收到了一封黑色封皮的信。
信的左上角写着“岩参寄 林云策收”。
我心头一跳,打开信封。
里面装着一枚钻戒和一张对折的白色便签。钻戒的戒背刻着“BY”的字样。
我展开便签,阅读里面的内容。
“他好像又跟我求了一次婚一样。
只不过这次,我永远不会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