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元十二年,初冬。
又下雪了。
邺州城的雪,又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夜幕泛着微微的夜光,深深的笼罩着整个九州。华灯初上的王都,也在深沉的夜色里,慢慢静谧安宁。不复白日里的喧嚣热闹。
此时的卫国公府,正堂后面隐约传来卫国公夫人怒不可遏的声音——“主意都已经定了,还上门来干什么,我是容家出来的女儿,你们就以为我生出来的女儿就非得嫁回容家吗!你回去告诉我那个好二嫂,既然二嫂不是要自己的侄女嫁给自己儿子吗,我家鸣儿不跟她那侄女抢,以后就别来我们家烦鸣儿了!”
容国公府的大公子容慎被自己姑母一头怒骂,只得连连劝说道:“姑母,您别太生气,四堂弟只是念着和那赵家小姐的姑表之亲而已,这嘤鸣表妹如今才十三,这大燕出嫁的姑娘们连十八岁嫁人的都有,二婶这……也只是……”
卫国夫人连连冷笑:“呵呵,我这个二嫂,怎么,婧侄女如今成了昭仪,她就真以为自己成了皇上的丈母娘了不成?说起来,婧儿和鸣儿一起从小长到大,她这个做姐姐的,我看着可比自己母亲明事理,你让她说说,这算什么,鸣儿和恒侄子的婚约就快要定下来了,她这个当舅母的,眼看着女儿成了昭仪,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吗?还想要让自己的娘家侄女去做恒侄子家里的平妻!她真的,真的就以为我卫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了吗?”
容慎心底咯噔一声,看着面带愠怒的姑母,其实自己也觉得自己二婶做得不对,哪里有这样的舅母婆婆?在外甥女嫁进来之前就给儿子房里安一个平妻,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了,在宫里的堂妹容婧又有何脸面立足宫中。
何况,容家虽是显赫,可容婧不过是中上之姿,熙元七年入宫封嫔,不过是为了凑个人数,以示对于京中大族的抚慰。
当年同容婧入宫的,还有三人,一位是荣妃梁氏,一位是德妃苏氏,还有一位怜嫔崔氏,同样是同一日入宫,怜嫔崔氏早早便就香消玉殒。而其他两人如今位居妃位,德妃有子,荣妃有宠,而容婧却只是一个摆设,无宠无子,只得了皇帝的一向礼待,入宫五年才从一个四品嫔位步步累进至从二品昭仪。不比其他两人平步青云,也因此,容婧这些年更是谨言慎行,对宫中上下无不温和,才换来了在宫中平安度日熬着。
若是容家执意爆出此事,母族无面,容昭仪更是要因而颜面扫地,平白在宫中失了脸面,又有什么颜面位居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
只怕,太皇太后和皇上嫌恶不说,就连其他人都要看容昭仪不起。
卫国夫人的一双儿女——嘤鸣在后堂听了许久,被胞兄卫国公世子卫修齐拉着。修齐见嘤鸣一副强忍着的表情,更是心有不忿——明明是二舅母先提的婚事,如今二舅母居然还想让赵家的小姐嫁与表弟容恒。嘤鸣可是卫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啊!为了这场婚事,父亲甚至报了内务府说妹妹得了风寒,不能参选。就是为了让妹妹能在明年同表弟成婚,舅妈,她居然——
想到自己和父母从小疼到大的胞妹如今受了这样的委屈,卫修齐恨不得将这赵家的人逐出京城。 他咬着牙心想
——这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家里人都同意了,婚约还没有定下的时候来!
外头又传来容慎的苦苦哀求,意思无非是说——请求卫国夫人三思而后行。
卫国夫人劈头道:“若是别的,我都可以答应,可那是鸣儿,我的亲生骨肉!无论是谁,都不能委屈了我的女儿。”
容慎道:“姑母言重了,什么委屈不委屈的,鸣表妹可是四弟的亲表妹。怎么可能会让表妹受委屈呢?”
他不说也罢,说了却是祸水东引。
谁知卫国夫人听了这话,火气蹭蹭往上冒,板着脸道:“还有我那个‘好’侄儿——”
容慎:???
卫国夫人转骂起来自己二嫂的宝贝儿子:“他倒是悠闲,赵家小姐哭着喊着要嫁给他,就是个妾都行!我家鸣儿才几岁啊,他当初说得倒是好听,如今怎么不表个态啊!”
卫国夫人的意思,分明是执意要退婚啊!
容慎额头渗出细密的一片汗珠:怎么这姑母比舅母还难说服啊!
卫国夫人素来是个温婉妇人,而事关自己大女儿的后半生的幸福与否,如今满脸都是强硬。
就在这时,嘤鸣再也听不下去了,冲出去对着母亲和表兄道:“母亲您就别难为大表哥了!这婚事,嘤鸣大不了自请退了便是,不会让卫家和外祖父为难的!”
卫国夫人愕然:“鸣儿!”
容慎一惊:“鸣儿!”
在两人的呼唤声中,嘤鸣头也不回的出了正堂。
卫国公府外大雪茫茫,如飘絮累累,一片一片,街上灯笼昏暗的光投在雪地上,勉强照亮整片长长的大街。
第二日。
“鸣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嘤鸣点了点头。
见女儿这般倔强,卫臻同卫国夫人两眼对视,不由心生浓浓的不满。
其实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卫国公夫妇来过,又很快离去。四少爷容恒匆匆赶来时,国公府的马车已经驶离。
此后,不论赵氏和容恒再三上门来说要见嘤鸣一面,卫国公府亦一直闭门谢客,小厮来来回回只传达了卫臻的三句话。
——“这不正是二嫂希望的吗?”
——“四少爷新婚在即,事务劳碌还是少来卫国公府的好。”
——“鸣儿也已经同意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容慎顿时白了脸,颤声问道:“鸣……你们家大小姐真的这么说?”
见小厮点了头,容慎脚步踉跄地上了马车,此后再未上门来要见他们大小姐一面。
马车车轮滚滚,他突然记起,小时候时,那时他与嘤鸣都还小,卫臻也还未外放到苏州做知州,大约四岁那一年,当时容国公容琪过五十大寿,他们几个同辈在一起,那时,自己姐姐容婧也还未入宫。他与嘤鸣年纪相仿,大堂姐把还是个头扎小辫的小女童的嘤鸣抱在怀里逗着:“这么喜欢四表哥,小鸣儿长大了后,要不要嫁过去。”
他还小,握着拳头跑到祖父祖母面前嚷着要长大了后娶表妹为妻。大人们都笑成一团,嘤鸣红着脸被他姑母搂在怀里,他祖父很高兴的把他叫过来,摸着他的头,摸了一遍又一遍。
回忆却总是在模糊中美好,流年似光,转瞬即逝,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可儿时的那一句笑言,却终究没有实现。
两家那一条口头上的婚约,最终还是没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