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十九岁生日那天阿朝送了我一把小提琴，名为归忆，即使它并不昂贵，我却极为钟爱。我常常会在出神之际摩挲着琴背上他亲手为我刻下的那朵玫瑰花，正如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般令人着迷。那之后的每一场巡演都是由它陪我完成的，它也几乎陪我走过了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就像阿朝时刻陪着我那样。
二十四岁生日的前几个月我在准备第二天国际赛事的过程中，归忆的琴弦毫无征兆地断开了，我任性地嚷着要阿朝替我换了琴弦，阿朝应下了，可就在他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心里没来由的恐慌。我忽然想起有位朋友曾对我说过的话，她讲，肖邦大抵是每一位钢琴家心里的遗憾，作为妻子，她也曾莫名地害怕过自己弹钢琴的丈夫会像肖邦一样，生命终结在最好的年华里。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只是看着阿朝的背影，也让我生出了与她一样的担忧。
阿朝这一趟去了许久，待到第二天我即将登台时他才跌跌撞撞地护着琴向我跑来。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忽然将悬着的心放下，不由得笑自己过于杞人忧天了。我匆匆接过修好的归忆转身上了台，将他留在身后，留在了那个不见一丝光亮的角落。我想着，他愿意做我我的荻达，他把自己所有的光亮都给了我，那我一定要将我所有引以为傲的赞美和掌声都送给他，我一定不能让他失望。
我站在聚光灯下，穿着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穿的那身白色的礼服，驾轻就熟地演奏着《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有不少人泪流满面，为我的这首曲子里所有的喜怒哀乐所牵动。我猜，比赛的冠军非我莫属了。我开心地偏头看向侧台的阿朝，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看重荣誉这个东西。我看到他在黑暗里对我温柔地笑着，如沐春风，然后慢慢地，缓缓地倒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直到后台工作人员的尖叫声传来才将我拉回现实。我抱着归忆发疯似的跑到他身边，透过舞台上的灯光我才看见他的脸颊不带一点血色，我恨自己愚钝，竟然没有发现他纯白的衬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脸色惨白，却还是笑着，艰难地抬起胳膊想要拉住我的手，可停在半空中片刻后后还是放弃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说我是为小提琴而生的天才，而他只是一个最平凡渺小的人，我的这双手不该沾染他的血。
我心下怨他自以为是，哪怕我成为不了帕格尼尼，我宁愿永远成为不了帕格尼尼，我只想他平安无事。
于是我固执地拉住他沾满鲜血的手，他微微挣扎了一番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他在怪我任性，可只要他能好起来，我宁愿他怪我一辈子。
我眼看着阿朝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玫瑰花来递给我，他说这是他送我的最后一朵玫瑰，他说以后没有他陪在我身边了，要我照顾好自己，他说他违背了我们的誓言，对不起我，他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但直到最后我都没能让他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爱过他。
我不知道答案。
可是你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识相知相爱的概率有多少，在异国他乡遭遇无差别袭击的概率又有多少。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我们能走到最后，我真的以为我们能走到最后。我以为我可以和他一起肩并肩漫步在林荫大道上，我可以和他一起在我们热爱的舞台上演奏我们最爱的曲子，我可以和他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可是这一切都不会有了。
我抱着他的身体死活不肯撒手，直到后来母亲命人把我拉开，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让人将他的身体带走，我只能跪下来求她把阿朝还给我，她却蹲下来轻轻拂过我的脸颊，眼神冰冷地说她早就知道我和阿朝在一起，她可以只当做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现在阿朝走了，游戏也该结束了。
原来在她眼里这只是游戏。
可它如何能结束？
阿朝是我人生二十三年以来唯一的光，没了他，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同样不明白，我那样听她的话，为什么她还是不愿意把我的阿朝还给我，为什么连我见阿朝一面的权利都要剥夺。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果断又冷血。她让人将侧台收拾干净，只有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抱着归忆和那支破损的玫瑰花，呆呆地坐在地上愣了好久好久。我的眼睛酸疼，却没有半滴眼泪。
我知道答案了，我想我大概是不爱他的，不然为什么他倒在我面前，我却连哭都没有哭一声。
可是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只觉得每天浑浑噩噩的十分迷茫，看着梳妆台前放着的阿朝送我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逐渐凋零，我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怎么想都想不到。直到三个月后的国际大赛决赛现场，我像傀儡一样木讷地走到舞台中央，架起归忆，再次演奏起《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了阿朝坐在台下冲我笑着，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的结束，我也冲着他缓缓展开笑容。我记得阿朝说过，他喜欢看我笑，他想看到我快乐，他想看到我幸福。
这一次，台下再也没有以前那般轰动的掌声，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半晌后，才渐渐响起掌声来。我明白这群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属于自己的伤痛，所以我能将曲子演奏进他们心里，但同时也演奏进了我自己的心里。
我最终也可以像世界名家一样了。
只是阿朝啊，你看我终于能将一首曲子的悲欢弹奏进每个人的心里，可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了。
比赛结束后，我将归忆装好，带着它走出了音乐厅。屋外大雨磅礴，伴着阵阵凉风袭来，我走进雨里，任凭雨水打湿我的衣裙。我好像有一点想起来了，似乎阿朝走的那天也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那时我的脸庞也像现在一样被雨水打湿，我感受着温热的雨水一滴一滴往下掉，任凭纸巾怎么擦都擦不干。
我的答案渐渐清晰，原来我爱不了别人，可在所有不爱的人里，我最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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