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某处
“我科举那年，您曾经说过，为人臣者，须得做能臣忠臣，海东来言语浮躁且狂妄，但若当官，是个能臣却难是个忠臣。”李亦君揽起袖子沏了一壶茶。
他并不去喝，只是静静地看一缕一缕飘出的茶水汽，墨色的瞳仁里晦暗不明。
先生眯起眼，“吾儿，这是当官当上瘾了？竟也跟我玩起恪尽职守这套把戏？”
“海东来是个为人忠义的武夫，为人虽然孤傲，但见地策略有《兵法》之影；杨柯辞藻顺达，手段老练，也是个难得的人才。”
李亦君并不回答先生略带戾气的问话，他像是自言自语，秉公叙述自己职责所在，“可惜，我不是大唐人。”
“你上杆子想去做李适的忠臣？！”先生冷笑，他突然抓起那杯岭上雪，泼了李亦君满脸。
茶叶混温热的水顺着他的脸将淡色的前襟染成浅绿，李亦君不躲，他依旧坐的板板正正，连手也未曾抬一下。
“清醒了吗？”先生见他的样子似乎愉悦了不少，语调却依旧表明了他还没有消气。他搁下茶碗发出一声脆响，说道，“如今天下有四十八道，二百八十八州，七大府，从府衙郡县审门楣，择家世，挑出清白佼佼者，再精心教养数年送进朝廷，如若不是你无能，多次失利，我们何至于丢了经营多年的西南？再者，海东来的结局，我早早地就给定他下来了。李适那么无情的人，海东来和杨柯断然不会有好结果。”
李亦君默然抬眼，他困惑地看着先生。
先生捻着盒子里一小撮茶叶，细碎的绿末顺着他的指尖掉在桐木桌上，他冷冷道，“海东来为人孤傲，又身患奇症，免了结党营私之嫌，杨柯出身微寒无外戚作威，李适的信任和重用只不过是为他二人功成再加一重保障罢了。目前的重点是太子和广郡王这对父子，他们可太有意思了。”
李亦君面露微愕之色，但他仍然板板正正地坐着，像是听故事一般。先生继续道，“李诵当太子这20多年，过得可谓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举一动都要再三思索。而李纯呢，多年来，地位更加尴尬，一直是庶长子。”
“太子殿下比较深情，一直记挂着太子妃萧氏。”李亦君道。
“哼，也许吧。真正的原因是，李纯他的母亲王氏，曾是代宗的才人，可能是这个原因，李诵一直没有把王氏立为正妻，谁能把自己爷爷的女人立为嫡妻？”
李亦君心里大惊，想不到竟是如此，家庭关系实在有些混乱。
“如今，太子地位日益稳固，而太子一直不提拔李纯的母亲，李纯当了二十多年的庶长子，他们父子的裂痕越来越大。”先生沉吟，眉头紧锁道，“再坚固的关系，再深厚的情谊，都抵不过皇位的诱惑。无论是父子还是兄弟，牵扯到争夺皇位，都逃不过刀枪相见，你死我活的结局。”
“先生，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他们想要做什么，我只是推波助澜一把而已，今晚我有个绝佳的安排。”
“什么安排？”
“带广郡王进入一个好地方。”
“不是杀了他？”
“杀，从来不是关键，赢，才是。死了一个广郡王，李唐有的是子嗣可以取代。”
“对了，你今晚要见我，可有其他事情？”
李亦君沉默了半响道，“先生，为何当年对回纥和我如此好？”
“我也只是顺手人情！”
“我问的是原因，是情意吗？”
先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他妖异的眉眼笑得弯了起来，竟有几分天真意味，“情意？我是大唐人，怎么会对回纥异族有什么情意？”
这个回答李亦君并不惊讶，也算坦白，“那是为何？”
先生熟悉他的德行，耐着性子道，“我来和你说说回纥，你的家事。你的叔父狼子野心，听闻他和你父亲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你父亲明知与他政见不合，仍不舍得杀他，还启用他为宰相，铆足了劲儿演一出兄弟情深，结果呢？这样的人若是上战场……呵，轻则死他一个，重则全军覆没。你们回纥遭遇那样的灭族屠戮之事，固然是大唐与回纥的战事，也与你父亲无能有关。”
李亦君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窗缝里时不时溜进来一点料峭的寒风，那些水珠已从温热变得冰冷，一点一点滴在他的袍子上。”
“你和我母亲……是旧识。”
“的确如此。”先生道，“你母亲那样的女人，实在是我见犹怜的美人，男人不了解她，被迷得五迷三道。她总是流最伤心的泪下最狠的手，杀了人也是边杀边哭，你光看见她哭，压根不知道她啥时候想要杀你。但是，她怎么能瞒得过我？我们算是占有点血缘的亲友了，相识大半生。”
李亦君表面平静地听他讲着，手心有些发凉，心中发冷。
“你知道为何你兄长英义可汗，没有孩子，回纥只能把你当成继承人？”
李亦君的手忍不住在发抖，“难道是与母亲有关？”
“当然了。”先生评价道，“从头到尾自己的手都未曾沾过血，也未曾将自己卷入一分一毫，如一道鬼影，蛰伏于其后。”
李亦君突然想要一个答案，他低声道，“我母亲当年真的死了吗？”
“当然。”先生语调突然沉了下来，他好像是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脆弱易碎的女人和那双湛蓝的双眼，眼底都瞬时流出一丝温和，然而说出的话却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这么多年，你问了很多次，她当年得了急症，你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你对我可有怨恨？”
李亦君早已有预感，他苦笑一声，叹道，“可我生来就是个没什么怨恨的人，能活下来，已经很感激了。”
先生盯着那张湿漉漉的脸，似乎想在李亦君身上找到他母亲的影子，然而很快他便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半晌，他拉了拉墙边的一枚黄铜铃铛，拎起茶壶起身走到李亦君身侧，阴影覆了他全身。
气度卓然的先生居高临下，像是解释又像是讽刺，“若你还觉得我的所作所为对回纥有害的话，是你的敌人，不妨仔细想想，我有无做过对不起你与回纥的事，还是不通的话，就再浇自己一遍罢。”
“我从未说过先生是敌人，只是我有些思念母亲罢了。”李亦君稍有犹豫，还是伸手接过了茶壶。
“哼。”先生轻哼了一声，并不多答，“是吗？你心里没有其他女人吗？你母亲尽管做事偏激，但世俗的那些低贱女子，哪能与你母亲相比？”
“可是，母子亲伦，作儿子的，不可以那样爱慕母亲，儒家说——”
“你是回纥人，不是大唐人，爱慕自己的母亲，这很正常。”
房门正好此时被人拉开，黑衣人弓着身子的黑色剪影映在屏风上，并不敢进来，只小心翼翼道，“先生车马已备好。”
先生甩袖离开，行至门处，又顿住了身子，回首道，“你之前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不与你计较，剩下的事情，我到时候会通知你，至于怎么做，你得有分寸。”
李亦君稍微缓神，他抬眼去看那道青色身影，却只剩下屏风上精雕细琢的玄色天狗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在空无一人的顶楼又呆了一会儿，看了看手里的茶壶，犹豫了几下，还是拉开壶盖，往自己头上扣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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