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族长说,当初的翡翠谷四面群山环抱,原是四方接壤的咽喉要塞,只一条沿山道由东到西贯穿过河谷,故而翡翠部落凭着东西两处天险,得到了平静和庇护。东天险磐石山,怪石嶙峋岔路极多,若不是凭着山道沿途有记号,寻常人进山之后便只能在里面兜圈绕路如入迷宫。西天险山势陡斜草木茂密,天热时毒蛇极多,天冷时豺狼虎豹更是凶猛,白日里或还好些,若是入夜走入此地便别想活着回头。但或有人不信,多入此地捕猎,结果横尸山中无人敢收,只有便宜了飞来觅食的乌鸦。久而久之,那些乌鸦便多成群停在此地不走。
对于外人,翡翠谷无比凶险,对于部落的人,这是他们的家园,那些天险,是神灵对于族人的保护。
灭族的那天,一样的风和日丽,却不一样的风血交加。夜幕笼罩下的翡翠谷,早已失了昨日的山清水秀、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膘国黑旗们的喊杀号角,和血肉横飞的惨烈景象。
兰玛珊蒂隐约记得,那晚,两旁山林里停着的老鸦也像是听见族人的哭喊和哀嚎一般哇哇大叫起来,而后成群扑扇着翅膀四处惊飞开来。远近处又有狼嚎阵阵传来,也似是被这些老鸦聒噪惊扰了好梦,在那夜黑风高的山林里亮闪起许多萤火般的发光绿眼。整个翡翠谷霎时变得阴森可怖,凶险四伏。
黑旗领头的人,面戴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头绾两个爪髻,双手撒了缰绳环抱在胸前,马鞍两侧服帖地挂着两把成双成对的柳叶弯刀,刀柄上那两颗咧嘴邪笑的铸铁骷髅正与他脸上鬼面具交相辉映出一股刺骨阴寒的诡异感。
“你是神女?”那个领头阴冷地问道。
兰玛珊蒂蓦地眼前有些发黑,晃了晃身子,点点头。
泛着寒光的凶器在埋进兰玛珊蒂的胸膛前被朱雀挑开了,那把剑的主人,正是她的父亲。
“皆苏百(爹)!”兰玛珊蒂不由得回神。
神女不仅要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外型,还必须终其一生侍奉神灵,圣洁不可侵犯,贞亮清洁,意态高远,以礼自持,凛然难犯。兰玛珊蒂自从成为神女后,便不能与亲人日常相处,她不能喊父亲这个称呼,否则她的父亲得受族规惩罚。
但生死之间,她顾不得了。
兰玛珊蒂至今还记得父亲当时的模样,他一身素袍早已被染成血衣,脚边的尸体已经无数次成为使他受伤的罪魁祸首,就连缠绕在雪走剑柄上的绸带也被鲜血浸透,变得湿滑难握。
很快传来数声惨呼,一眨眼又有六七名族人倒在那位戴面具的黑旗首领弯刀之下。兰玛珊蒂口里大口吸着充满血腥味的冷风,看着那些黑旗脚下踩着族人的尸首,她的一双怒目已然血丝满布。
后来兰玛珊蒂连那股血腥味都记起来了。
她父亲手中的刀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挥起又斩下。父亲身前倒下的尸体已经成为向前迈步的障碍,身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族人的还是敌人的。
“族长,咱们中伏了!”
“我们要报仇!!我迟早有一天会让尔等百倍偿还。”
“神女,快祈求神灵庇护我们吧!”乱糟糟的喊杀声中,耳边偶然飘过来一句话。刀光剑影里,哪里还晓得是谁在朝她喊话。
耳边虽是乱糟糟阵阵嘈杂,身边族人的声声惨呼竟还是那样清晰。年幼的兰玛珊蒂从未如此刻骨地感觉到痛楚,更甚的是,凡此种种恰没有一样是发自于她自己发肤之上的。
“族长,你们快用神鼓逃命!”她父亲的一声震天动地的呼喝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冲锋呼喊传过整个河谷。
兰玛珊蒂不解父亲此语的含义,本能看向父亲。
在月光下,兰玛珊蒂眼见父亲的心头热血在一个黑旗士兵的刀下喷涌而出。点点滴滴,如蜜如浆,看着这猩热的液体染遍父亲的身体,兰玛珊蒂在哭喊中晕厥过去。
醒来后,兰玛珊蒂刚刚自混沌中回过神来,便忽地见到一位满身是血的人把药端到面前,自是兀自先吃了一惊,哪里敢就此接过药碗放心喝了。
那人立马行礼道,“神女,请安心用药!”
在族人的解释下,她才明白族长带着他们一部分残余的族人,逃脱了那场屠杀。
听闻族人所言,脑海里恍然记起翡翠谷那种血溅十步的绝杀情景,她紧张问道,“我……皆苏百……不, 貌昂奈温 (她父亲)——”
“他是我族的勇士,为了保护族人,……他去见神灵了……还有他的家人也……”
虽然她是神女,但在她心中,自己一直都有父母的,有家人的。
现在他们全部都不在了,兰玛珊蒂一直流眼泪,但是就是哭不出声。
那位族人想安慰她,谁知还未开口,自己就先嚎哭起来,他也失去了亲人。
后来他们打算逃往南诏,临走前,兰玛珊蒂偷偷给父亲安排一个仪式。
视线已渐渐模糊,兰玛珊蒂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再无力动弹。
她面色苍白地半跪在一棵小树旁。
在她的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土坑,里边放着一枚精致的翡翠玉蝉,而这枚玉蝉上,也是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在它的一角,甚至还有破碎的痕迹。那是它的主人在战斗时不慎留下的,深红色的血液痕迹已经深入裂缝,给它留下了不可消除的印记。
那是父亲剑上的饰品。
“…唉。”注视着玉蝉,兰玛珊蒂最终还是长叹一声,缓缓伸手将土坑两旁的土扫入土坑,将那玉蝉掩了去,低声道,“皆苏百…这是您的随身之物,本应随您一起被处理,可…可如若真的这般,您在世上这这些年,却是连一件证明您存在过的物什都无有留下…”
……
海府
月出云端,曲江水寒。已是月正当空,漏壶中水打点滴教壶中刻箭慢慢浮上亥时三刻。
海东来看着水榭中兰玛珊蒂的身影,心中很是担忧。
自从他把兰玛珊蒂救出来后,她似乎就变了,把自己没日没夜的关在水榭中。她每晚都睡不安好,眼眶经常通红。
每次他想问起,但都把话吞下肚子。兰玛珊蒂似乎沉浸在一种情绪中,很抗拒自己碰她,这几日他们都是和衣而睡。
那个李亦君,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碎尸万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