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书之喜,旷若复面
古幽无不朽之事,珩寝有足眠,食有美味,君可安,愿君在彼无忧,待珩归家。
臣 惜辞书 ”
男人披着厚重的甲胄,伏在桌案上,笔尖划过信笺,所成之字,方圆兼备,倒不像是个武将该写的字,应该是个探扇浅笑的文官,举止言谈中皆为风流淑雅,反正绝不该是个舞刀弄枪的丘八。
黄沙被卷进营帐中,吹起了信笺的一角,墨迹尚未干透,晕染开了大片。本来写得好好的,却成了废纸一张。
罕罗沙漠时常起风,总是铺天盖地,卷起黄沙,刮到数里外的古幽关,周遭十丈无法辨物。
似是被风沙迷了眼,男人缓缓抬头看向横在帐顶的木梁,眸中无神,眼白处爬着血丝。这曾是一双盈满春风,中有潋滟水色,仿佛若四月桃池的眼睛。
谢珩眼眶一酸,或许是因为信纸被毁,一时有气;或许是因为古幽关险恶,镇守此地心中憋屈。眼皮子一搭一抬,他伸手狠狠揉了两把,打直身板,重新置墨书写。
修长的手指夹着笔杆,左手压住边角,一笔一划,重复方才所写的内容。
皇城每个月都会给他捎来几封信,除了兄长寄的家书,便是皇帝寄的“慰问帖”。今年往来书信数次,赵玗信中一直就那几个字“边城境恶,卿可安好,吾甚念之”,谢珩每次回信都写得简洁明了,最多五行小楷,却字字言到点子上,为的就是让看信的人放下悬着的心,继而聊表相思之情。
他放下毛笔,眼神专注,细致地叠好信笺,存入信封中,浇上火漆封口。
封侯拜将,不及笔下风流
文官坐轿,不敌武夫立马。
谢家三代皆为军侯,官至骠骑大将军;谢珩这辈,混得最好的,便是他的兄长谢瑧,一年前西征凯旋,官拜辅国大将军。最差的谢珩谢二公子,不过区区定远将军,但是呀,他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柔弱小生……
忆起往昔,谢珩总归是怀念的。
先帝在世时,皇城有“"四玉” 各个才貌双绝,闻名天下。而他则是“四玉”之一,以一纸国策,成功治理江南水患,十三幼龄就官拜四品朝议大夫,人称“南红公子”,有“一笑祸心,风止水动”的美誉,也算是世无其二。 在他年过十五,风名当盛时,却随父远征,再未于人前露面。如今,提起谢珩这个名字,听者不过摇了摇头,句句叹息。
美人隐于风华盛时,弃笔从戎,长剑驾马,竹玉纤手,血染黄沙。
南红珍玉成了白杨青松……
待到谢珩把手头的事情拾掇完,伙夫营也架起了锅灶,炊烟袅袅。
“将军!”帐布被撩起,拂进些沙尘。曹副疾步走来,面有喜色,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谢珩淡淡的看向他,声音带着些许温柔,道:“什么事情让你欢喜成这样?”
曹副乐道:“将军!其琛将军要与靖
远公主成婚了!”
谢珩平时温雅的面容,一瞬有些狰狞。
大哥怎么会与长公主……?!
他突然蹿起,眼前一黑,生生跌在地上。曹副见状,忙来扶住他,却也莫名其妙,这谢家与皇室联姻不是好事儿吗?怎的吓得差点倒过去?
曹副不知道其中来去,二丈摸不着脑袋,但谢珩不可能不知道。
他的大哥有自己的心上人。
那人虽为皇亲贵胄,却自在逍遥,是他大哥放在心尖尖儿喜欢的人,又怎会娶靖远公主为妻……
谢珩低喘了几口气,右手撑着额头,指腹一圈一圈地按揉眉下痛处。缓和之后,他抬头问道:“卞京传来的?”
曹副激动道:“全大旻都传遍了,我们古幽算是知道迟的了。”
谢珩不言,屈身坐下,挥了挥手让曹副退下。沉思良久,他五指攥紧,狠狠砸在桌案上,砸出如同蛛网般的裂痕,几息后,桌案塌碎。
午夜,谢珩一个人卧在塌上,长发铺开,几缕墨色隐隐盖住他一侧病白的脸颊。
闷咳声断续,布衾中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他攥紧床被,大力得将被子撕扯出两个大口子。浑身都疼,得不到丝毫舒缓。
谢珩探出头趴在床沿,鲜红的血呕了一摊。没了力气,只能半挂在床沿,头晕目眩,嗓子火辣辣的疼。
谢珩气如游丝,虚声道“曹,曹,副……曹副……”。帐门依旧没人掀开,又勉强唤了几声。
长夜漫漫,帐外守夜的曹副树着长枪,叉开八字步,听见的士兵巡逻的整齐的脚步声。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声音轻得如同风拂一般。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冲入营帐。
“将军!”曹副扶起谢珩。帐外隐隐约约的火光映在谢珩身上,苍白憔悴的面容,殷红的血淌在嘴角。
谢珩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耳边的呼喊声渐渐远去,直到陷入黑暗。
他自出生就带着一身的病,先是天生的喘证,四岁染上天花,好不容易熬了过去,十一岁时又得了肺痨。
四年前远征匈奴,迫于太师施加的压力,谢珩随父兄出征,万分小心中,没有染上破伤风,却不免几场伤寒。
谢老将军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但愿老天开眼,用老夫的命换小儿康健啊。
战火燃烧的第二年,谢老将军战死关外,可惜老天没能如他的愿,谢珩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仅仅靠着重金求来的大还丹续着命。
终归是谢珩这样一位文成武就的才子,老天嫉妒,要早早收了他的命。
次日凌晨,谢珩悠悠转醒。昨夜没有惊动士兵,曹副喂他吞下大还丹,等到面色舒缓,呼吸顺畅后,就退出了营帐。
此时,关外朦胧的月还未落下,皇城的朝霞却已落入太和殿。
百官候于殿外,左右两阵,不闻有喧闹之声。鼓点顿起,百官有序进殿。自首到尾,进殿之后,皆低眉颔首。
三年前,先帝驾崩,二十岁的太子即位,也就是当今圣上赵玗。在其即位后,四位辅国大臣明争暗斗。楚,杨两家,各自看不惯,嫡旁各系也斗得头破血流。
太师杨诏为天子娘舅,外戚弄权,内外势力勾结,这朝堂之上,倒叫杨姓高了一筹。
天子身着绛红纱袍,腰环盘龙金丝玉环带,头戴通天冠,玉羽眉浓,凤眼狭长,漆黑的眼珠子嵌在眼白中。两袖一挥,便是那股子雄居天下的气势。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太监手中的拂尘一扫,搭在臂弯中,尖细的声音贯进朝臣的耳朵。
“臣有事启奏!”右列靠后那位侧身往前行几步。
他着浅绯兽纹衫,伏身跪于大殿中间,端正笏板,不卑不亢。声音洪亮道:“西南诸地匪患四起,民不聊生,恳请陛下派兵镇压,还百姓安宁。”
高堂之上,天子扶椅。高堂之下,太师闭目。
天子望了太师一眼,见他没有反应,大手一挥:“准奏!”
“太师以为派哪位卿家好呢?”天子顷身,虽威严之风犹在,但不免有些失了皇帝该有孤高自傲。
杨诏养神养得忘我,赵玗唤了两声才抬起眼皮子,也不去看上那文武朝臣一眼,颔首权作行礼,淡淡道:“老臣以为,景清王可去。”
突然被点名的景清王,十分无辜地“啊!”了一声。那双风流眼,诉说着心中的不解。好好的,他怎么就招惹臭老头了?
他的确没做什么,可他的身份比他做了什么更加敏感。景清王赵璿,先帝宠妃所出,四子之一,历朝以来,唯一一位加冠之后,封地已定,却仍然留在皇城的亲王。
一语定大局。百官默认了杨诏推举的景清王。纵使景清王自己都不愿意,也无可奈何。
赵玗面色郁沉,不过一瞬,便拂去阴霾,余光扫到堂下,晃了一眼左边靠前站着的两人,见他们没有多余的神情,便赞同道:“景清王年少时曾受谢侯教导,想必是担得起这个重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