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衍那最初的记忆来自一片黑暗。
在一间黑色的小房间。潮湿恶臭,阴森可怕。身边都是人,偶尔会产生肢体上的摩擦,本来应该是让人安心一点的行为,摩罗衍那却觉得身边全是蛆虫。或许本来就是。
这再正常不过了。斗兽场的奴隶没被咬死地都关在这里面。抓伤咬伤没人治疗,伤口腐烂发出恶臭都没有人管,最后只能依靠蛆虫咬掉烂肉来吊着命。延长一呼一吸的时间。
没有人能活太久。在这片地狱里面。
摩罗衍那也一样,在斗兽场侥幸活下来的她身上也有蛆虫。偶尔凭着从透气的小窗户漏出的月光能够看见腐烂发黑的伤口,还有伤口上一点一点蚕食着烂肉的白色蛆虫。喜欢观赏他人痛苦模样的贵族们通常不让他们一次性死掉。他们要看着最后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时死去。然后拍着手哈哈大笑继续看下一场。仿佛死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压死苟延残喘的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每一根稻草。一场雪崩不会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所有人,不管是抛弃他们的族人还是观赏这一切的贵族,全都是凶手。
那时候的摩罗衍那就知道活着是地狱。死也是地狱。那她后来知道的。没有受过洗礼的人都会下地狱。
她的人生没有未来,只有两个地狱可以走,区别不过是左右的方向之分。人生被简化到像是选择吃两个坏掉的东西。一个是有毒的面包一个是有毒的蘑菇。两个都是一样的坏,两个选择都是一样地痛苦,最后的下场都是一样的下地狱。
或许是命运女神的眷顾吧。摩罗衍那活了很久,为此她承受了很久的痛苦。
一切的惠赠早就在命运的天平上称量,然后标上了应该付出的代价。正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最开始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悲惨女奴隶收养了她。一年后养母在斗兽场上被咬死。她在懵懵懂懂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那天她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自己的母亲。孩子总是对生活抱有期待和幻想。摩罗衍那趴在屋子的墙壁上,顺着缝隙看着外面。心那时候还没有彻底死掉。还会去期待,去希望能够脱离这种生活。
“我们会去真正自由的地方生活。”母亲在黑暗中这么说着。仿佛黑暗的房间里面不再充满痛苦,反而有了光。
“到那时候就不用再像这样啦。要努力活到那一天啊,衍那。”母亲温柔地念着自己那个死去的孩子的名字。母亲把这个名字给了她。
感觉上像是她成了一个替代品。一个连名字都是别人的躯壳。
如果有一天出去了,她想知道母亲是把自己看成了那个死去的孩子,还是独一无二的孩子。
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这是摩罗衍那日后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失去了孩子的她为了保护别的孩子的母亲不被选为奴隶主动挺身而出。成为了格尼西亚最卑贱的阶层之一。
为了不让别人体会到失去孩子的痛苦所以主动献身。这种行为高尚地过了头。这个残酷的国家不会因为这个高尚得如同天使一样的女人而怜悯她。
最后摩罗衍那看见了一只眼睛。
她的养母有一双蓝色虹膜青色瞳孔的美丽双眼。像故事里面会带来幸福的青鸟一样。母亲就是可以带来幸福的青鸟。
那只眼睛的虹膜是蓝色的,瞳孔是青色的。特别的眼睛是她们一族的特征。
养母死了。在很多孩子还不知道人会死去的时候她就已经懂得了死的概念。
摩罗衍那是个纯粹的人,她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母亲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幸福的。
但母亲下地狱了。虽然她什么错都没有犯下,却下了罪人的地狱。
原本心中还未死掉的部分终究是死掉了。
死掉的青鸟是不会带来幸福的。它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悲伤。唯一逃离悲伤的是把它忘掉。
活着是痛苦。记忆则是负担。这些事不能逃避的。在彻底遗忘母亲之前这些负担都会背在她身上。
然而遗忘意味着背叛。母亲已经在肉体上死亡。摩罗衍那忘记了她便代表自己杀死了母亲的灵魂。人的灵魂是依靠着记住他们的人存在的。遗忘掉母亲是罪无可赦的,可这也是逃离不该承担的责任的唯一道路。
她看着那只眼睛一点一点地被一直野兽踩碎。像是踩碎了她的心。
好想死。她想。
活着是地狱,死了也是地狱。
那么有母亲的地狱总比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好。
还是那句老话,命中所有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明了筹码——摘自《断头皇后》。
不付出代价是无法得到什么的。
四岁那年,一个男人来到了这里。他在黑色的房间外面。让侍从把自己从几具腐烂的尸体下里面扒出来。
“这个猪圈里的jianzhong真的是神袛肋骨选择的继承人吗?!”侍从把她从狭小阴暗而黑屋子里面拎出来时抱怨着。
确实,摩罗衍那现在身上到处是腐肉和蛆虫。还有几只上下飞舞的苍蝇在她脑袋上盘旋着。看起来十分恶心。但这是躲避去斗兽场的方法。
衣着精致的黑衣男人戴着面具,听了这话眼神顿时变了。
“把这个侍从拖下去。挖了他的舌头。告诉行刑人罪名是侮辱赦罪者。”男人冷漠地对着身后的其他侍从说。
那个侍从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愕起来,他连忙跪下求饶。摩罗衍那的身体和他一起接触到了地面。她看见那个男人黑色的鞋子。
黑色的,像那间小屋子的黑色。
“求求您了大人!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侍从眼泪鼻涕齐下不停地磕头,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其他侍从把他拖下去的动作和明晃晃的刀刃。
“啊——!”细心裂肺的惨叫刺破了平静和摩罗衍那的耳膜。
那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的气息像冰一样。摩罗衍那本能的对此有抗拒。
“赦罪者是高贵的。”那个男人看着她,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希望你能够配得上这份高贵。”
“我叫莫里亚蒂,是赦罪者的首领。恭喜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然后他为摩罗衍那捂住了耳朵。
刺耳的惨叫声消失了。
摩罗衍那从梦中醒过来,外面的雷声隆隆,她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中还有滂沱的大雨淅淅沥沥地下。潮湿的空气让人感觉到生命的勃发。
原来是春天要来了。
她起身关窗,身上的毯子随着动作滑落。
阿黛又给自己塞被子了。
摩罗衍那从椅子上起身。坐着睡了那么久,可身上并没有酸痛的感觉。
这是那根肋骨的作用。肋骨能够为她消除很多痛苦。
摩罗衍那推开了门,手里拿着桌上花瓶插过的一支绿梅。
绿梅已经还算新鲜了,这是摩罗衍那目前仅能接触的一朵花。圣恩节的前几日她都是不被允许出门的。
走出房门其实也算不上出门。因为那个人的坟墓就在院子里面。
话说回来,这种事情并不吉利吧。
把坟墓放在院子里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一个赦罪者该做的。
赦罪者是高贵的,他们要坦然的面对死亡。但生命对于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
一个赦罪者最重要的找到一个愿意杀死他的人。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濒死的尽头往往是同伴杀死他们或者自杀。
没有被敌人杀死,却被自己人杀死。
这种死法是高贵的吗?莫里亚蒂。
杀死了你的我是高贵的吗?!回答我啊!
曾经的冲动早就像被扔进冰里面的鸡蛋一样冷却下来。柔软的内里躲在坚硬的壳里面
那支绿梅被放到了墓前。摩罗衍那淋着雨在夜幕中站了很久。
一直到天空出现一抹白。初春时还带着冷意,那股冷意把周遭的一切事物勾上微冷的蓝色轮廓。
“衍那大人!”
喊声把她拉回了现实,摩罗衍那转过头。是阿黛。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长袖睡裙。大概是刚刚醒来的样子。她看见摩罗衍那站在雨里面叫了一声,然后大步跑到屋子里面拿伞。
她的头发还乱着呢。摩罗衍那想。
阿黛平时的礼仪很好,举止总是端庄优雅,衣着整洁外表美丽,很少有失礼的时候,像个大家闺秀一样。
头一次见她这么不合礼仪的样子。
头发乱乱的没有梳成成熟的发髻,衣服只穿了一件睡裙。走路时没有顾忌到礼数大步跑,这些任何一个拿出来就够阿黛这个侍女被指着说三天三夜了。
不过,这样很自然。
那种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自然感。没有戒备没有疏离。更加平等地交流着。
阿黛拿着伞从屋子里面跑出来了。因为跑的太急她甚至连左脚鞋子跑丢了也不知道。阿黛把伞撑开打在了摩罗衍那头上。
摩罗衍那却没有待在伞下,她在院子里面看见被阿黛弄丢的那双鞋,走过去弯腰捡起。
“你的鞋。”摩罗衍那把鞋递给了阿黛。但是递到一半她却问出了一个问题。
“真是万分感激您衍那大人!”阿黛连忙道谢,不是出于感激,而是出于活下去的念头,但连她自己都在惊讶。
这个怪物居然为她捡回了鞋。
“阿黛,我是高贵的吗?”
阿黛接过鞋的手停在了半空。她要先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