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色绵延千山的景象好似从未变过,守墓三年,这山上景致与初来时并无不同,只山下有四季,人间换春秋。
仲秋雨霁,山上阵阵柔风砭骨,血色红阳惨淡阴郁,林玘靠着冰冷的石碑,将最后一卷经书就着蜡泪纵横的短烛焚净,终于委屈地哽咽道:“最后一卷了,是《地藏经》,知道你不喜欢,但是得给你积德……都三年了,你投过胎了吗?还没就托梦给我呗,我心情一好再给你多抄几卷经,助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要走了……可能要走很久……唉!你好狠的心,走的干脆也就算了竟连个梦都是舍不得托的,我要走了!会很久都不来看你了……你就在梦里见见我……行吗……”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隔着树影已隐约看得见来者身形,林玘胡乱抹了把脸,欲盖弥彰地笑道:“我该走了。你放心,阿娘的双儿长大了,没人能欺负了。”他缓缓跪直了身子,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朝石碑合掌叩首,长拜不起。
来者一身麻衣素白,手提清酒背负长剑,听见林玘要走的话,忙劝道:“你娘最好这竹叶青,你来看她怎就忘了带?要走也不慌这一时,她最疼你,你多陪陪她。”
“先生怎么一个人来?”视线再次模糊,林玘慌乱地向这位把自己从小拉扯到大的老师明知故问。
游化翼无奈道:“你师父舍不得你啊,托我来送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林玘接过酒坛和剑,看着游化翼跪到坟前礼拜,好不容易清晰的视野又变得迷乱不堪,直到有温热的水珠沁入土地,眼前才恢复清明。
游化翼沉默半晌,哑然开口:“欣儿,你若是还在不知该有多高兴。我们双儿如今长大了,不近庙堂,救人水火,知礼明义,玉树风流……也算全你遗愿。蜀中有我们照看他,别处也各有安排,你且放心。”他伸手要回酒坛,启了蜡封将清冽的酒浇入土中:“知道你喜欢,一整坛都是你的。双儿特意跑了好远寻到的——”
“先生说这些做什么……”
游化翼看着林玘从脸羞红到脖子根,笑叹道:“你这孩子……欣儿你可看到了?他可是把你的脾气学了个全啊。”就着未燃尽的书稿,他静默地为墓中人上好香,继而道:“双儿今岁已有十六,他想去这江湖闯荡。如今这天下太平,我们拦不住他也就任他去了,今日我便送他启程。你知道的,阿乘是个心软的,不来送双儿,你莫怪他。我们留下陪你,一起等孩子回来。保佑一切顺遂吧,这孩子……”
林玘紧紧咬着牙槽,强忍阵阵鼻酸眼涩:“先生莫再说了。我扶您起来。”
“好,不说这些了。”游化翼向墓中人拜别后拉着林玘的手在山路中慢行,严肃道:“林玘,我和你师父原本答应你母亲照看你到成人加冠,但你执意与我们辞别,我便在这里教你最后一段话。莫怪我啰嗦,你定要谨记!你母亲于旁人如何看待你无需管,你要记得她最是坦荡纯粹,深明大义。你母亲蒙冤是真,负罪却不假,可这世间是非最难辨,你爹娘,你师父,我,还有更多人都曾累于是非之中,甚至到如今也不能真正知晓对错为何,你要有自己的判断,莫要随波逐流,也不要对任何人事妄做决断,凡事始三思而后言行。人言非兵武也可杀人诛心,又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你自当珍重!你到底年轻,阅历不足,日后人情往来定当谨而慎之,若有人珍重你也莫要辜负他人情义……好孩子……你这一去……”
游化翼再说不下去,喉头阵阵发紧,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他伸出颤抖的手将林玘紧紧锁在怀里,再没有往日的云淡风轻,艰难的从嘴里挤出零碎的语句:“万事,万事小心,千万照顾好自己……好孩子……别被人欺负了……”
林玘心中揪痛,忽然有那么一瞬,就想留在这里陪着母亲,陪着师父和先生,不近俗世,不惹浮华,简简单单看一辈子西岭千秋寒雪,白龙江水东去不回。
可母亲遗愿未了,冤案未翻,前尘纠葛犹在,他怎能甘心!
林玘慢慢退出游化翼的怀抱,暗自沉思:师父和先生将他自小收养在身边,教文授武,不遗余力。幼时战乱频繁,这二人温饱难足也未曾短过自己的衣食,几经劫难,三人里也只有自己从未受过伤。二人视他为亲子,将此生才学尽数教授于他,他怎能让这番栽培萎于山野?背后负的是风霖剑,是母亲卫道之兵,除恶利刃,是母亲教给他的君子风骨,侠义肝胆。同样不该被世人误解,落得明珠蒙尘。
他乖乖地笑着,狠了狠心,干脆地行礼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说罢,便似一支离弦之箭逃也似的向山下奔去。
游化翼失神道:“双儿……”
林间晓风吹叶,簌簌索索,只听少年的呼喊渐行渐远,那声音许是被风吹的破碎,字字打颤:“孩儿就此拜别,莫要挂怀!先生和师父千万保重……”
“这孩子啊……”
游化翼闻声回神,看着项乘从身后树林深处走来,落寞的心终于寻得些慰藉。
项乘替游化翼擦净脸上未干的泪痕,叹息道:“被圈养的马跑不长久,他有千里之能,早晚要赴千里之途。天道有轮回,欣儿所受不公也终将真相大白,双儿是她唯一至亲,由他揭示一切最好。阿鸾,走吧,欣儿向来不喜我们难过,别让她再为我们担心。”
项乘揽向游化翼的手忽然被截住,被两只温热的手合紧,只听眼前人低声抱怨道:“怎的不去个背风的地方,吹得手这般凉……”
手就这么被游化翼暖着,先前心中的悲戚和沉痛被熨的平展,项乘从善如流地装委屈:“只怪双儿太过机敏,我不敢藏的敷衍。这四周也只那一处看这里看的真切……冷点儿好,冷的脑子清醒了,就不会一时冲动把孩子强留下来,现在还赚得阿鸾心疼。”
他顺势与游化翼十指相扣,用力把人往自己身上拉。游化翼不防他,被拉得直直栽进他怀里。
怀里人脸上一热,匆匆站好,甩开项乘的手默默走开。
项乘见他羞赧模样,匆匆跟上又说了许多玩笑话,逗他开心,只是两人的笑语在空荡的树丛中愈显空寂,飘渺地回荡在山林里掩不住离别的苦涩,直至到了家中,二人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一齐缄默无言。
少了一个人,还真是……不好习惯啊。